殿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爆出一朵极其细微的灯花。
楚摇光调息完毕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清霜依旧保持着跪坐在寒玉床边的姿势,脊背挺直,如同庙宇中经年累月供奉的雕塑。她身上那件单薄的中衣已经重新系好,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抚平了,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她崩溃的治疗从未发生过。
但她的眼睛出卖了她。
那双平日里总是敛着情绪、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楚摇光搭在膝盖上的右手。
那里,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一缕极其淡薄、尚未完全被炼化的黑气,正如同活物般缠绕在楚摇光白皙的指节上,腐蚀出一道道细红的血痕。
那是煞气的痕迹。
楚摇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收回袖中,但身体的反应却因为刚才的过度消耗而慢了半拍。
被看见了。
大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楚摇光能感觉到,这具身体里那种属于神性的淡漠机制正在迅速运转,试图将她内心涌起的那点尴尬和慌乱强行抹平。她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维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冷淡模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识海里正翻江倒海。
糟糕。
低估了这魔种的毒性,也低估了陆清霜的敏锐。
“师叔。”
陆清霜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终于戳破了那层一触即破的泡沫。
“这不是磨刀石。”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回避,而是直直地迎上楚摇光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恭顺与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以及深深的、压抑着的愧疚。
“磨刀石只会让刀更锋利,呃呃不是这样。”
陆清霜看着楚摇光手上的伤痕,声音微涩,“那是煞气入体的反噬。师叔……您受伤了。”
谎言被拆穿了。
就在这第一夜,在这个空旷得只有风声的大殿里,楚摇光那精心编织的交易借口,在陆清霜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面前,碎得一干二净。
楚摇光沉默了片刻。
她没有急着辩解,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只受伤的手收入宽大的紫色袖袍中,仿佛只是在轻描淡写的拂去衣上的尘埃。
“所以呢?”
楚摇光靠在床头,神色淡然,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你觉得我在为了你牺牲?为了救一个随时可能入魔的晚辈,不惜损耗自己的修为?”
陆清霜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正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感到恐慌,感到承受不起。
“陆清霜,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楚摇光发出一声轻笑。
她必须要狠下心来,把这个谎言圆得更像样一点,更符合一个自私冷漠的修真者的人设。否则,以陆清霜那强烈的自尊心,绝对会立刻转身离开,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拖累她。
“我承认,这东西确实有些扎手。”
楚摇光微微直起身,体内混沌诀运转,周身气势骤然变得深邃而危险,“但正如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获得超越天道的力量,自然要付出代价。”
“你体内的魔气,虽然毒,却是这世间最纯粹的负面能量。”
“对于旁人是毒药,对于我的混沌体而言,却是冲破化神期瓶颈、触摸那一丝‘规则’之力的唯一捷径。”
楚摇光盯着陆清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是在拿命赌明天。”
“而你,不过是我这场豪赌中,唯一的那个药引子。”
“我受伤,是因为我贪婪。与你何干?”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逻辑严密,合情合理。符合修真界富贵险中求的铁律,也符合摇光真君那离经叛道的人设。
陆清霜怔住了。
她看着楚摇光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一丝为了安慰她而编造的温情。
可是没有。
那里只有一片漠视生死的平静,和对力量**裸的渴望。
真的是……这样吗?
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吗?
陆清霜紧绷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心中涌起一股不知是失落还是释然的复杂情绪。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
如果是各取所需,如果是互相利用,那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不用背负那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恩情。
“弟子……明白了。”
陆清霜垂下头,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模样,“是弟子浅薄,妄自揣测师叔用意,请师叔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
楚摇光暗暗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种高强度的心理博弈,简直比跟魔修打架还累。
她挥了挥手,指向大殿角落里的一处偏厅:“既然明白了,那就留下来。这魔气拔除并非一日之功,我需要你随时待命。”
“……留下来?”
陆清霜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她有些迟疑地看向殿外:“可是师叔,我是首席弟子,清静峰还有许多……”
“萧逸已经把暖玉带回去了。”
楚摇光打断她,语气凉薄,“他既然能犯下那种蠢错,就该知道怎么弥补。若是连这点宗务都处理不好,太虚宗养他何用?”
提到萧逸,陆清霜的眼神暗了暗。
自己有太多瞒着一起长大的师弟师妹们的事情了,可身负魔种一事只是她自己深藏于心的秘密,师弟一片好心……可自己却无福消受。
“而且……”
楚摇光的话音一转,目光落在陆清霜那张苍白的脸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走得出摇光峰吗?”
“寒煞之气虽然拔除了一部分,但你的经脉就像是被虫蛀过的烂木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断裂。你现在回去,是想让全宗门的人都看出来你是个废人?”
这句话,精准地踩中了陆清霜的死穴。
她最怕的就是暴露虚弱,因为她是太虚宗的门面,是所有弟子仰望的大师姐。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让人看到她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陆清霜沉默了许久。
最终,她低下头,对着楚摇光深深一拜:
“弟子,遵命。”
……
夜色渐深。
摇光峰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大殿的偏厅被简单收拾了出来。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库房,空荡荡的,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只有一个陈旧的蒲团和一张落满灰尘的石桌。
楚摇光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原身是个除了修炼就是睡觉的死宅,生活技能基本为零,这摇光峰也就是看着宏伟,内里简直就是个毛坯房。
“那个……”
楚摇光刚想说“要不我从储物戒里给你找张软榻”,就看见陆清霜已经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开始施展清洁术。
一道清风拂过,灰尘尽去。
陆清霜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套简单的被褥,铺在石床上。然后又拿出几颗用来照明的月光石,嵌在墙壁上。
不过眨眼间,这个原本冷冰冰的石室,竟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人气。
做完这一切,陆清霜转过身,对着站在门口发呆的楚摇光行礼:“师叔,夜深了,您身上还有伤,早些歇息吧。弟子就在此处守着,随叫随到。”
她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药引,兼侍女。
楚摇光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可是原著里高高在上的大师姐啊。
现在却窝在她这个破地方,睡石床,当跟班。
“我不困。”
楚摇光别过脸,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因为身体太痛根本睡不着。
她走到主殿的窗边,看着外面的风雪。
“陆清霜。”她突然叫了一声。
正在整理被角的陆清霜动作一顿,走过来:“弟子在。”
“你会煮茶吗?”
楚摇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但她现在真的很需要一点热的东西,来压一压体内那股翻涌的血腥气,也需要一点声音来打破这大殿里让人窒息的死寂。
陆清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会一点。”
“那就煮一壶。”
楚摇光指了指桌上那套落灰的茶具,“茶叶在柜子里,自己找。”
“是。”
陆清霜没有多问,安静地去生火、洗茶。
很快,一股淡淡的茶香在大殿内弥漫开来。
那是太虚宗特产的“云雾茶”,不算什么极品,但胜在清苦回甘,最能静心。
炉火跳动,映照着陆清霜那张专注的侧脸。
她低眉顺眼地注视着茶炉,修长的手指执着茶壶,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像是一幅画。
楚摇光坐在一旁,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习惯了外卖和咖啡。像这样坐在风雪夜里,等着一个人慢慢地煮一壶茶,这种体验对她而言无比陌生,也太安逸了。
安逸得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她们不是什么为了生存而算计的师叔侄,而是一对在这个风雪飘摇的世道里,相依为命的故人。
“师叔,茶好了。”
陆清霜双手捧着茶盏,递到她面前。
楚摇光伸手去接。
指尖相触。
陆清霜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之前治疗时的那种触感,耳根微微有些泛红。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稳稳地托着茶盏,没有洒出一滴。
“嗯。”
楚摇光接过茶,抿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入喉,带着一丝苦涩,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里的寒意。
“手艺不错。”
楚摇光难得地夸了一句。
陆清霜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一丝讶异。她没想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还会夸人。
“以后……”
楚摇光放下茶盏,看着窗外的飞雪,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但刚好陆清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多来为我煮茶吧,我这摇光峰寂冷,鲜少有人来,今日倒是罕见的多了点烟火气。”
陆清霜心头一颤,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楚摇光的侧脸。
烛光在那个人的脸上跳跃,将那原本冷硬的线条勾勒得柔软了几分。
这句话,不像是交易。
更不像是一个只把她当做磨刀石的人会说的话。
那一瞬间,陆清霜那颗刚刚筑起防线的心,再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看不透这个人,这位师叔给她的感觉与她见过的所有宗门长辈的都不同,可是她却说不出来。
“……是。”
陆清霜低下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弟子……记住了。”
这一夜。
摇光峰的灯火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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