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梦

3.

书房内,周家大少爷周展鹏一身锦缎负手而立,他的身形宽泛,脸庞远远比不上周展池,但好在圆润富态看着顺眼。

“用过午饭,你拿钱去清平倌里找叶家小少爷邀去八仙楼,给他赔个不是。”他盯着挂在墙壁的竹林图,只用后脑对着自家兄弟。

周展池站在竹桌前,瞧见那掉了一个角的砚台,漠然道:“谁的不是要我去赔?”

闻言,周展鹏转过身瞥了他一眼,言语间的嘲讽带着怒火:“好,这话问得好。须得问到周家列祖列宗的面前,他们问你祖产基业为何败落,你便将这问话摆出。”

周展池眉头紧锁没有回话。

周展鹏怒极反笑:“你是摆明了想要气死我?”

周展池急促道:“与叶家联手,结果非是周家所能承受。”

周家纸业传到他们这代已经是第五代,现世道太平,各类皮纸、竹纸、土纸、藤纸等技术四散传播,各地纸行兴起,祖辈发家的生意到如今不过尔尔,周家为求保证家族基业,四处走动上下打点。终在年前,打听到了叶家小少爷叶平想做纸业买卖的消息。

叶家背靠官家,祖父辈得了指示举家牵引到东准盐区,凭借地利,制造销售一条龙逐渐起势,如今家族庞大子孙后代挥霍无比,连用来打狗的包子都得是金子造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按照宫中标准所较。

人人都想和叶家攀上关系。然则唯有周展池将主动上门的叶家小少爷晾在一边,以忙做借口几次推脱对方的盛情。

长兄如父,饶是周展池脾气再古怪,也不能对着周展鹏发作。

“做了两年生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周展鹏哼了一声,坐上木椅盯着他:“这些年来,手把手教你做生意仍是这么个眼界,没的出息。能与叶家攀上交情,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叶小少爷不过是送了你个傻子,你便觉得受辱?多少人在外眼红,恨不得主动上门要走那傻子。”

周展池今早刚从秦瑄那处出来,此刻被提起当年心事,只觉烦躁下意识驳道:“提他作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周展鹏冷哼道:“一个傻哥儿罢了,不称你心意就将他扔在后面不差人照顾,由他自生自灭。叶家小少爷不过见他品相好看买下来送你当个玩物,权做拉拉近乎,怎的这点想不通?我看你趁早成家找人治治这不懂规矩的毛病。”

周展池深吸一口气,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他遏制住即将爆发的怒意,缓缓开口:“你又打了什么算盘?不妨直说。”

“什么直说?为兄不过是让你娶妻!这么大人了,房里就两个哥儿,传出去惹人笑话!”周展鹏高声斥责,随即又道:“张家的三姑娘如今到了出阁的年龄,人又识大体定不计较你那两房妾室,我瞧着她与你最为合适。”

周展池愠道:“是与我合适?还是与周家生意合适?”

“你真是越发放肆了!”被戳破心事的周展鹏拍桌怒吼,在外的小厮互相对视一眼,忙进门上前劝阻。周展鹏爆喝道:“此事关乎周家上下,你却这般任性!周家要你何用?去!取木杖,我今天势要打死这个畜生!”

“既然无用,那我便离开周家。”周展池斩钉截铁道。

周展鹏愣了一下,旋即更加生气,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地全朝周展池丢去。

自从周展池参与周家生意后,此番场景时常上演。阿山熟练地将周展池护在身前,口中求饶道:“大爷别砸了,当心气坏身子。”

早晨新换的衣裳被墨汁泼成了山水画,周展池一路疾走来到花园。

路过的家仆见他纷纷行礼,面上表情如旧,对他这狼狈模样见怪不怪。

阿山的背上、脸上全是黑点,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周展池盯着池边树木奋起一脚,将如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树枝拦腰踹断。

树木倒地,激起地面层层尘土。经过的家仆纷纷逃走,谁都不敢经过触他眉头。

周展池冷冷道:“去洗洗,到八仙楼里包下二楼。”他孤身立于池前,心中已有了主意。

阿山行了个礼领命去也。

院子今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前脚刚走俩人,后脚又来一人。

秦瑄坐在石凳上磨着半把剪刀,总拿它做些不合适的活计,就算仔细保养却也损耗巨大。他抬起脸看到奉安探头探脑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奉安。”

“老天爷,你竟然还活着。”奉安跑到他身边,捧起他的脸蛋看了看,确定没有伤痕才松了口气,和气问道:“昨晚真是吓死我了,一晚上没睡好。二爷几时走的?”

知道他来就是为了此事,秦瑄也没有什么疑惑,乖巧答道:“吃完早饭就走了。”

“还说明日找我算账,八成是醉话,”奉安小声嘟囔着,坐在另一张石凳上扯了扯秦瑄的衣袖:“先放一放,我问你件事。”

秦瑄吧剪刀在抹布一蹭,放到旁边:“嗯。”

奉安狐疑地看着他,憋了半天轻叹口气:“做一支木钗,需要多长时间?”

秦瑄装傻道:“不、不清楚。有的很久,有的一天。”

奉安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不同的样式,所用时长不同?”

秦瑄点头。

“这样子的呢?”奉安侧过头,露出秦瑄给他的木钗。

秦瑄道:“三天。”

加紧干活少休息一会儿的话大概两天就能完成。

“三天?那要赚十两银子需得做到猴年马月去!算了算了。”奉安眼珠子一转,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闷声道:“除了木钗,你还会做别的吗?能卖钱的,实用点的东西。”

实用的东西?秦瑄在心底苦笑一声,寻常百姓家里能用得起木制家具的住户都十分少见,更别说其他,木钗更是不如金钗银钗。奉安之所以能看上自己的手艺不过是仗着样式新奇,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则该当别论。

工艺历史课的老师曾说过古代人依照“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工艺品等器物在这里并不受重视。

想到这一点,秦瑄有点丧气,只好摇了摇头。

奉安小声道:“我也真是的,一个傻子会做木钗就了不得了。”随即又提气说道:“你先做些简单样式的木钗,缺什么东西和我说,我去想办法给你弄来。”奉安掐了把秦瑄的脸蛋,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嫩滑,跟碗蛋羹似的。”

没得到确切答案,秦瑄也不好直接拒绝,他只转了转眼珠,拿起石头继续磨刀。

“怎么?不想做?”奉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道傻子挺好的,至少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

秦瑄道:“不做,你不告诉我做什么用。”

奉安又掐了一把秦瑄的脸蛋:“说你是小傻子,你反倒聪明上来了。昨夜李……咳有人说这木钗极为好看,若是再多些他就帮你集市贩卖,或多或少定能赚些钱。赚了钱,想吃什么不就都可以买了。”他握住秦瑄的双手,声音小到只有二人贴近才能听到:“只是,你千万不能对第三个人提起这件事,知道吗?千万!否则我就不给你好吃的了。”

他手上力道加重,捏得秦瑄手背失了血色。

秦瑄望着他的双眼,乖巧点头:“知道。奉安,你捏疼我了。”

奉安赶忙撤手,噘嘴道:“真是娇气!”他站起身,围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拨了拨墙角废弃的木料。

秦瑄疑道:“奉安,你在找什么?”

“还有没有其他的木料?”奉安指着墙边道:“这些东西颜色也太难看了,怎么卖得出去嘛。”

被劈开的木凳是由山毛榉所致,这种木材好处就是好加工,容易劈裂,颜色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褐色。秦瑄走过去,捡起木条道:“做个适配的样式吧,有人会喜欢的。”

自己只想着难看不喜却没忘每人喜好不同这件事。奉安越看越觉得秦瑄可爱,以前自己怎么老嫌弃他是个傻子呢。他顿生出些许羞愧,拉起秦瑄的手,带着人往自己的院里去:“把你的东西带上,中午去我那里吃。”

秦瑄应了一声,跑回房间收拾木料,看着摆在窗台的工艺品,自嘲地笑了笑:还是做些实用的东西更好。自己当初曾与商家就艺术性和功能性的偏向问题大吵特吵,现在在这里答案成了固定公式。他拿起一根木条朝跑向奉安。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奉安小厨房里的食材虽不是什么名贵物品,到底也是花样繁多。清蒸鳜鱼、荷塘小炒、荠菜豆腐羹,婢女帮秦瑄盛了一碗什锦炒饭,将筷子放入他的手边。

奉安进屋道:“你就雕了这些,要做好等到猴年马月去。下午接着在这里做?”

秦瑄摇了摇头,老实回道:“二爷让阿山下午给我送东西,我要回去。”

“哟?送什么?”奉安眼前一亮,没想到周展池还会做这种事。

秦瑄便把早晨周展池在屋里转着圈找木凳的情况说了一遍,笑得奉安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奉安侧过视线朝婢女道:“二爷那脾气,不把鼻子都得气歪了。”

婢女忍着笑道:“听说今天大爷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给二爷赶出了书房。这次是弄得满头都是黑墨。”

秦瑄继续朝碗里夹菜,满脑子只有“好吃”二字。

奉安笑个不停,缓了半天才道:“大抵还是为了叶家的生意吧,二爷哪里是做生意的人。”他又说了些在外时听到的叶家风光大肆说了一番,而秦瑄只顾着吃饭,眼皮抬都未抬。

奉安嗔道:“秦哥儿,又没人抢你的,这么急作甚。你不是叶家小少爷买来的吗,他家好不好?”

正在想设计图的秦瑄被打断思路,迷茫地看着他:“啊?”

“叶家,真不是真的造的跟皇宫似的?”奉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秦瑄老实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该问你,”奉安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憋闷道:“快吃,吃完回去做你的东西。”

秦瑄又笑了起来:“哦。”

看着他笑嘻嘻一派天真模样,奉安瞬间消了气,帮他夹了一筷子藕片到碗中,小声道:“一样的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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