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靖王萧无尘那场“格物致知”的夜谈之后,我在护国寺的日子,清静了许多。
就好像一个刚刚上线、bug不断的系统,经过一次关键的核心代码重构和压力测试后,终于进入了稳定运行期。萧无尘这个“安全审计”,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时时刻刻用他那堪比X光的眼神,试图扫描出我代码里的每一个逻辑漏洞。
他依旧每日来寺中“护卫”,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我捣鼓那些在他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翻阅那些被他归为“杂学”的典籍。眼神里,审视少了,探究多了。
我乐得清闲。没人打扰,我正好可以安心地“熟悉系统环境”。我让小沙弥们跑遍了京城所有的书铺,搜罗了大量关于农学、地理、算学、工艺之类的书籍。虽然这个时代的知识体系还很粗糙,充满了经验主义的论断,但对我这个试图理解世界底层逻辑的“程序员”来说,这些都是最宝贵的一手资料。
我甚至开始尝试绘制更精确的地图,改进一些基础的农具,还偷偷在后院的菜地里,搞起了控制变量法的种植实验。
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自然又引起了寺中僧人的一些非议。但经历过“净业法门”和“井水净化”两件事后,他们对我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即便心中不解,也不敢再公然质疑。圣僧做事,必有深意——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共识。
唯一让我觉得有点“高风险”的,是我那个“格物僧”的名头,似乎随着靖王的沉默,渐渐传出了护国寺。
京城这个“服务器集群”里,信息传递的速度远比我想象的要快。尤其是我这个顶着“圣僧”头衔的“新应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达官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麻烦,也就不请自来了。
这天午后,我正在禅院的菩提树下,跟几个小沙弥讲解杠杆原理。我让人做了一个简易的跷跷板,用最直观的方式,向他们展示“力臂”和“支点”的概念。
“……故而,只需给贫僧一个足够长的撬棍,和一个足够坚固的支点,贫僧便能撬动整个须弥山。”我半开玩笑地总结道,享受着小沙弥们那混杂着崇拜与懵懂的眼神。
就在这时,知客僧慧通脚步匆匆地从前院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
“住持,”他走到我跟前,躬身行礼,“山门外,有上清宫的道长求见。”
上清宫?
我脑子里的数据库迅速检索起来。上清宫,当朝国道场,其观主玉机子,便是那位权倾朝野、深得皇帝信赖的国师。
如果说我这个“圣僧”是皇帝为了求雨临时捧起来的“新兴项目”,那玉机子国师和他背后的道教势力,就是已经稳定运行多年、掌握着核心话语权的“底层系统”。
一个佛教的“圣僧”,突然开始宣扬“格物致知”,这在玉机子看来,恐怕不仅仅是“跨界”那么简单,而是**裸的“抢生意”。
同行是冤家,古今皆然。尤其是在宗教这个领域,任何新思想的出现,都可能动摇旧势力的根基。
我心里瞬间拉响了一级警报。这是外部竞争对手正式发起了“攻击请求”。我的事业线,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oss。
“来者何人?”我平静地问道。
“是玉机子国师的大弟子,清风子道长。”慧通答道,语气里透着一丝紧张。
国师的大弟子,来势汹汹啊。这显然不是友好的“技术交流”,而是来“踢馆”的。
我目光一扫,瞥见不远处的长廊下,一道墨蓝色的身影静静伫立。是萧无尘。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这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场“论道”背后的刀光剑影。
他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
我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在看,看我这个“行为异常”的圣僧,在面对真正的外部挑战时,将如何应对。这也是对他“安全审计”的一部分。
我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挂着悲悯的微笑,对慧通说:“既是贵客,有何不见之理。请道长到大雄宝殿奉茶,贫僧稍后便至。”
“是。”慧通领命而去。
我转身,对着那群还在研究跷跷板的小沙弥温和一笑:“今日的‘格物课’便到这里,你们自行温习吧。”
说完,我整理了一下僧袍,迈步向大雄宝殿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从容。
我知道,这一战,我不能输。输了,不仅我这个“圣僧”的马甲要掉,整个护国寺,乃至刚刚萌芽的“格物之理”,都可能被打上“异端邪说”的标签,彻底“下线”。
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金身佛像庄严肃穆。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正背对着殿门,仰头观望那尊巨大的佛像。他身姿挺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确实是一副好皮囊。但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倨傲,嘴角也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视。
“贫道上清宫清风,见过玄镜圣僧。”他稽首为礼,动作标准,语气却平淡得很,听不出半分敬意。
“清风子道长客气了。”我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国师高徒驾临敝寺,贫僧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番客套之后,分主宾落座。小沙弥奉上香茶。
清风子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开门见山道:“贫道今日前来,是听闻圣僧佛法精深,创下‘格物致知’之无上法门,心向往之,特来论道请教。”
他嘴上说着“请教”,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分明写着“审判”二字。
我微微一笑:“道长谬赞了。贫僧所言,不过是一些粗浅的道理,算不得什么法门。”
“哦?”清风子拂尘一甩,搭在臂弯,“圣僧谦虚了。家师常言,大道至简。圣僧能从一沙一石中窥见天地至理,此等境界,已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圣僧解惑。”
“道长请讲。”
清风子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了獠牙。他伸手指着殿外廊檐下挂着的一串幡旗,那幡旗正随着午后的风微微摆动。
“圣"僧请看,那幡旗正在飘动。贫道想问,此番景象,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
这个问题一出,我身后的慧通等几个僧人,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这是佛门一个极有名,也极刁钻的禅宗公案!
传说六祖慧能当年见两个和尚争论此事,一人言风动,一人言幡动,争论不休。慧能便上前说道:“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这一回答,直指本心,充满了禅机,是典型的唯心主义哲学思辨。
清风子此刻抛出这个问题,用心极其险恶。
如果我回答“风动”,他就可说我只知其表,不明其里,佛法浅薄。
如果我回答“幡动”,他便可讥讽我颠倒因果,愚不可及。
如果我按照禅宗公案的标准答案回答“仁者心动”,那更是正中他的下怀!他就可以立刻抓住“心动”二字大做文章,指责我身为佛门高僧,却六根不净,凡心浮动。更有甚者,他可以将此与我“格物致知”的学说联系起来,攻击我的学说不过是些惑人心智的“机巧之术”,而非真正的佛法大道。
无论我怎么回答,都落入了他预设的陷阱。
这是一个经典的“逻辑炸弹”。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连殿外廊下的萧无尘,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半步,眼神中带着一丝凝重。
我看着清风子那志在必得的表情,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他想用哲学问题来攻击我?可惜,他找错人了。对于一个经历过现代信息大爆炸洗礼的程序员来说,这种级别的哲学思辨,简直是小儿科。
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我抬起眼,迎着清风子倨傲的目光,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气,缓缓开口:
“道长,你着相了。”
清风子一愣。
我继续说道:“你问是风动,还是幡动。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落入了‘有’和‘无’、‘是’与‘非’的二元对立之中。你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为‘相’。执着于相,便如缘木求鱼,永不见大道。”
清风子的脸色微微变了。我这番话,直接跳出了他的问题框架,反过来从更高维度对他进行了“降维打击”,说他境界不够。
他冷哼一声:“圣僧此言玄妙,莫非是要说,风未动,幡也未动?”
“非也。”我摇了摇头,然后,我抛出了一个让他,乃至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答案。
“道长,你为何不问,是谁在‘观测’这风与幡呢?”
“观测?”清风子彻底懵了,这个词汇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然也。”我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阳光透过殿门,在我身上洒下一片金辉。我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风,不过是气之流动。幡,不过是布帛之物。二者皆是死物,无知无觉。它们本身,并无‘动’与‘不动’之分别。”
“之所以有‘动’,是因为‘你’,清风子道长,作为一个‘观测者’,站在这里,用你的眼睛看到了幡旗的位移,用你的皮肤感受到了气流的拂过。于是,你的‘心’,也就是你的大脑,对这些接收到的信息进行处理,最终得出了一个‘它们在动’的结论。”
我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仁者心动’。”
“是你的‘观测’,赋予了‘动’这个概念本身以意义!”
“若无观测,则动静之说,毫无意义!”
我这番话,借用了后世量子力学中“观测者效应”的核心思想——一个事物的状态,是在被观测的那一刻才被确定的。
当然,我没有说得那么玄乎,而是将其包装成了一套“格物”的皮。但这套理论的内核,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其颠覆性和震撼力,丝毫不亚于天外陨石!
它彻底解构了清风子提出的问题!
风动还是幡动?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在定义“动”?是我,是观测者!
清风子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眼神涣散,显然他的整个世界观,都被我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彻底颠覆了。他引以为傲的道家思辨,佛门禅机,在我这套全新的、严谨到可怕的逻辑体系面前,脆弱得就像纸糊的一样。
什么“仁者心动”,那只是主观感受。而我的“观测者理论”,却是在试图探讨主观与客观世界的根本关系!
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大殿内外,鸦雀无声。
慧通等僧人,张大了嘴巴,如同看到了神迹。
而廊下的萧无尘,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第一次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他紧紧地握着拳,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撼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探究,不再是欣赏,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良久,清风子才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因为我的理论,自成体系,逻辑闭环,无懈可击!
最终,他面如死灰,将手中的拂尘往地上一扔,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圣僧……大道,贫道……受教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挫败。
一场气势汹汹的挑衅,一场暗藏杀机的“论道”,就以这样一种近乎碾压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没有赢在口才,也没有赢在禅机。
我赢在,我站的高度,比他,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高了整整一个文明。
知识,就是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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