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别睡,先把药喝了。jiuzuowen”
莫林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到有人说话,轻柔的语气,像极了阿爹哄她吃药。
酸涩涌上心头,她睁开眼。眼前人却不是阿爹,而是元祁,她的夫君。
她眸一低,先看到的亦不是那碗药,是垂下的一缕欺霜赛雪的白发。
元祁也看到了,眼里闪过痛色,无所适从地放下药碗,干涩地说,“药还烫,凉一点再喝。”
说完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莫林抬眸,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音色凉薄,“还有事?”
她的目光实在太过清淡,淡如水过无痕,如此冷漠,比往他心口插一刀还疼。
元祁不愿看她的漠然,微微垂下眼眸,涩涩地笑了下,找着话,“往后在院子里小憩,记得拿张被子,免得着凉。”
纵然莫林从来都是个无情无欲的性子,此刻也无法克制地,嘴角溢出一丝讽意。
她本是上神,如何会怕冷着凉。
不过是内丹已失,法力尽毁,如今已与凡人无异。
那日元祁去降伏上古凶兽犼,最后奄奄一息地回来,她二话不说献出内丹给他疗伤,隔天,她那死了几百年的姐姐青瓷虚弱地出现在她面前,软软地对她笑,“多谢妹妹的内丹,姐姐用着甚好。”
她才知道,元祁并没有受伤。
她也才知道,原来青瓷是元祁惦记了几百年的心上人。
当初他一派深情的模样哄骗了阿爹也哄骗了她,而他娶她,只是为了用她的内丹,复活他的心上人。
元祁显然也反应过来,黑眸里有懊悔,更是沉痛悲哀。
他张张嘴,才觉所有安慰都是苍白,终还是说道,“阿林,别怨孤,这是你欠阿瓷的。如今你们两清,她不会再怨怪你,你也别再恨了。”
莫林奇怪,她欠她什么了。
正要开口,却见元祁伸手过来,仿佛是要摸她的脸,她下意识地避了下,他手一僵,呐呐收回去。
他看着她,黑眸沉沉,说道,“阿林,你是孤的妻,谁都越不过你。往后日子还长,孤会护着你,我们好好过。”
他声音有些哑,像是压着怒气。
莫林觉得可笑,一个差点要了她命的夫君,她为何要跟他好好过。
“解除婚契吧。”她淡淡地说,“纵然父君身死,东极山大约已无我容身之所,青丘却还能收留我。”
元祁难以置信地看她,继而离榻而起,
勃然大怒,失态地毫无风度,“你休想!你就是死,也是孤的妻!你永远都别想离开孤去找涂山晏!”
莫林莫名其妙,关晏表哥何事?
她越发觉得无趣,想要打发他走,恰好他最信任的护卫仓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陛下,元妃说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元祁莫名有些心慌,看着莫林,她眸光仍然清凉无温,又似有嘲讽。
胸腔里涌出一股散不去的烦躁,怒气却是消散了。
——她该是怨他的。
纵然是她欠了阿瓷,还她一命已足矣,他不该纳阿瓷为妃的。
可,这也是他亏欠阿瓷的。
他晦涩地抿着唇,“你好好养身子,孤晚些再来看你。”
莫林自是没有回应,阖上眼继续小憩。那事不关己的薄凉,叫元祁愈发心懑,可看着她那一头因为对自己的信任,毫不犹豫交出内丹而成如云似雪的白发,便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些许的停滞,他哑声说,“药凉了,记得喝。”
莫林没有一丝波动,直到元祁离开,她才睁眼,端了那碗药喝了。
如今她法力尽失,就更惜命,如何会因为置气而跟自己过不去。
药里大概有安神的作用,她阖眼躺在软榻上,不一会儿就两眼沉沉睡过去了。
许是又见了元祁的缘故,莫林居然梦见了他,梦见了青瓷。
千年前,莫林带着青瓷去青丘小住,途中她忽地心有所动,打开车窗往外看,恰好一个小奴隶也看了过来,用那平静幽深,却又炽热狂烈的眼神看着她。
她看的一怔,青瓷好奇地凑过来一瞥,“你在看那个奴隶?他有什么好看的。”
她淡淡道,“他非池中物,将来必成大器。”
也许正因为这句话,素来心气甚高的青瓷才放下身段和他私下来往,生了一段情,甚至决定私奔。
可惜天命不许,青瓷意外身死,元祁身受重伤。
莫林知他极有可能是未来天君,不容有失,冒着巨大的风险救活了他,他分明也看到她救了他,而他,却是这样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的。
到如今,她才明白,当初那遥遥一望,元祁炽烈的眼神看的不是她,而是青瓷。
也许是没了内丹,没了克制她体内噬心毒的力量,骤然又梦见这段过去,积压了上万年的喜怒哀惧,所有的怨与恶,爱与恨,都如冲破牢笼的凶兽汹涌而出,便是再念千万遍静心咒也已克制不住,锥心的疼痛突兀袭来,迅速席卷全身,犹如千万神兵利器在凌迟她的魂魄。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才了悟,元祁是如此的心狠手辣,不但夺她内丹,还要她性命。
恨吗?
如何不恨。
那是她的夫君啊!
大婚那夜,即使她素来静若止水,也有一分娇羞,有一分期待。
那晚,他执着她的手说,“阿林,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夫妻了,你要相信孤,无论六界安乐,亦或四海枯竭,我元祁待你的赤诚之心,永远不变。”
她信了。
可他负了她。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
她好恨!
若天道仁慈,就该叫她手刃了这忘恩负义绝情寡义的虚伪天君!
.
疼。
浑身被鞭笞的疼。
但和死前灵魂被凌迟的痛一比,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莫林模模糊糊地想,忽然怔住,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有另一种疼?
随即,记忆如巨浪铺天盖地地打过来,灵台被突然涌入的记忆挤压的快要爆炸,疼的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
记忆虽然纷纷杂杂如乱麻,不过莫林也已经从中辨别出这是谁的过往,毕竟这位的事迹,在她还是天后时,也听了不少。
昔年凡间有一女子,命格奇特,天生煞气,六界引以为患。
仙界护法长老归云仙尊墨容凡不顾众仙反对执意收她为唯一的徒弟,朝夕相伴,体贴照料,悉心教导。
他为替她除煞气想尽办法甚至一夜白发,她修行路上所有的天劫都由他替她承受。
有这样强大而温柔的男子温柔体贴的照顾,明知是错,她亦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的师父,为了救替自己渡劫而身受重伤的师父,她犯下弥天大错,被六界逼迫要将她打的魂飞魄散,师父依然护着她,替她承受酷刑。
可当她隐秘的心思被曝光,对她一贯宽容的师父却勃然大怒,要将她斩于剑下,她绝望不甘,堕入魔道,不但成了魔后,亦成为六界最可怕的女魔头。
只是她终究难敌修为高深的归云仙尊,最终被擒,于蓬莱仙宫前的广场上受刑,刑毕,便是死亡。
莫林不懂为何她会看到那素未谋面的“魔后”的记忆,忽听耳边一声音,“禀陛下,仙尊,闻长老,诛仙鞭笞一百已行刑完毕。”
所以,这个同样叫“阿林”的魔后,马上就要死了么?
虽浑身疼痛难忍,但她现在所遭遇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她费力一动,虚弱地睁开了条眼缝,便见前方白袍浮动,一双素白长靴朝她走来。
莫林愕然,为何她分明已身死,却还真能看到什么。
眼缝越来越大,她亦看的越来越清。
前面那朝她走来的人,一身素白广袖长袍,如日光月华一般神圣。
他周身都笼着淡淡的圣洁光晕,高雅清贵,温润又淡漠,仿佛天地灵气雕刻的完美化身,这世间,只怕再没谁能有他十分之一的气度清华。
那么的高高在上,又那么的柔和近人,让人敬之慕之,唯独不会畏之。
这…这分明就是归云仙尊墨容凡本尊!
莫林惊愕发现她不但得了那魔后的记忆,甚至还正经历着她所经历的一切。
一个荒诞的念头浮出心底。
她立刻垂眸,忍着痛,吃力地挪动右手,伴着一阵铁锁晃动的巨响,她看到右手腕上三圈淡粉色的丝线,仿佛戴着一条粉色手链。
那是那魔后从娘胎里带来的胎记。
她果然死后重生,借尸还魂,成了新的“阿林”。
怎会如此?
她临死前曾发愿:若天道仁慈,就该叫她手刃了这忘恩负义绝情寡义的虚伪天君!
所以,这是天道垂怜,给新生的机会?
但为何是重生于她人之身?
她心中正是惊涛骇浪时,墨容凡已站到三尺高的刑台下。
“你可知错?”
莫林抬头看着这个仙界修为最高的归云仙尊,直到此刻,他仍然是目光深邃宁静,嗓音平和温柔,仿佛她犯下的错不过是写错了一个字,而他给予的惩罚,也不过是罚抄十遍。
她错了吗?
她完全承袭了原身的记忆,原身纵然有错,也是原身错三分,其余人错七分。
她本天性善良,走到如今这一步,却都是他们逼的。
她恨极了墨容凡,却更爱极了墨容凡。
被仙界擒住,不过是她抱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妄想,希望能看到墨容凡对她的爱,哪怕只是一句,“爱过”。
可是,他依然视她如白衣上的尘,恨不得抹灭她的存在,他才仍然还是那个完美无瑕高高在上的归云仙尊。
她终于心死,心底再无爱,也无恨,只求一死斩断尘缘,才成全了莫林的重生。
虽然震惊天道怜她给她机会,仍有许多费解之事,纵然原身的爱恨也让她跟着心痛悲伤,但此时此刻,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求生的欲.望强烈的刺激着她。
哪怕一线生机也无,她也一定会给自己拼一条出路!
“知错?”她唇边溢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不太适应这样卑微地仰视,双手撑着刑台,缓缓坐起,勉强还能与墨容凡平视,“我错什么了?”
她素手轻拂,身侧凭空出现三丈见方的光幕,光幕上人影攒动,却是再现她的记忆,叫广场上所有的仙,都看的清清楚楚。
方才心念一动,意外发现她虽成了那个魔头“阿林”,却还能用上神莫林的法术,虽不明就里,但如此,甚好。
光幕里,却正是一个表情邪恶的男子对一无辜弱女施暴凌虐。
全场哗然。
“仙帝幼子,凌虐仙娥凡女,我杀他,也算错?”莫林清眸扫过墨容凡,语气淡如水,毫无涟漪。
墨容凡淡然平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愕然,本能地想要转向仙帝,求一个答案。
“自己儿子什么样,仙帝岂会不知?”莫林下一句话,又跟着响在耳际,如一道雷劈了下来。
他尚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那光幕上的画面又陡然一变。
月光如华,照耀着一片昏暗极恶之地,一道突然出现的身影格外清晰,赫然却是仙界最刚直不阿的执法长老,也是墨容凡的师叔,章不锟。
只见他拿着法宝在那处险要的悬崖上不断地来回奔走,一道道白色光芒闪现,他似乎在施法。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停下来,甚为满意的模样,又盯着前方某个方向,冷冷一笑,继而飞身离开。
画面戛然而止。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也许修为浅的弟子还不知他在做什么,可大部分仙者都已经认出来,那是渊沼之地,他在解除封印。
渊沼之地有什么东西是被封印了?
答案只有一个。
莫林清冷的目光落在脸色如雪的墨容凡身上,“当日我为替你治伤,前往渊沼之地取元心果,却放出了凶兽梼杌,我就奇怪,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居然也能把它放出来,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章长老不辞辛苦解除了梼杌的封印才将它放出来!我当时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竟让章长老不惜放出梼杌,牺牲无数仙界弟子来陷害我?当初都以为是我放了梼杌,你们是如何罚我的?要将我打的魂飞魄散!而他呢?堂堂仙界最公正严明的执法长老居然弃六界安危于不顾!这笔账,又当如何算?”
“师叔,此事当真?”已经不必回头,墨容凡悲声问。
章不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而怒喝,“孽障!你竟敢偷学蓬莱秘法回心术!”
这是要祸水东引了?
莫林嘲讽地扯着嘴角。
而墨容凡,虽素日醉心修行不理世事,却也不是那等愚蠢的。他闭了闭眼,失望溢于言表,“师叔,回心术需取心头血方可施法。”
徒儿方才的动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并非回心术。
他能明白,难道师叔不明白?他却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诬陷徒儿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到底这些年来,他们还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来伤害他的徒儿。
章不锟毕竟是章不锟,虽被揭露私心勃然变色,却也很快就冷静下来,来到墨容凡身侧,目光如箭,冷冷地盯着莫林。
“容凡,这孽障入了魔,定然学了不少魔族妖法,区区障眼法算什么!这几年她杀我多少仙界弟子你还不清楚?到现在你还要被她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了。”章不锟叹着气,一派大公无私的语重心长。
或许旁人会相信章不锟的话。
可是,墨容凡很清楚,那并不是障眼法。
他并未回应章不锟,悲凉的目光落在莫林身上,她嘴角微有讽意,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现在,她仍只是在闲看他人。
那个软糯乖巧,会撒娇,会委屈,会哭泣,甚至会怨恨的徒儿去哪儿了?
墨容凡温柔的眸变得悲怆,夹着茫然。
他的徒儿,天生煞气,所有人都担心她危害六界,唯有他相信人性本善,执意收她为徒,悉心教导。
但他真的相信她吗?
如果相信,怎会只教她如何自保?
如果相信,怎会在她犯下大错时只替她承担所有责罚,而非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他这做师父的,嘴上说着相信她,要护着她,事实上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不敢相信她,才只会以爱之名,给她带来无尽的伤害。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是爱了他,却被他一步步逼到如斯境地。
她入魔,终究是他的错。
“障眼法?”莫林笑了笑,那笑容极淡,淡的让人心慌,“章不锟,是不是障眼法,你知我知,在场诸位皆知。昔日你为除掉我而放了梼杌,仙界为重新封印梼杌,折损不知凡几。焉知明日,你是否还有何私心,再做出更危害六界的事?”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尤其见归云仙尊的态度,似乎并不信章不锟。
先前还只是震惊于真相的众仙才陡然反应过来,当初为封印梼杌而死的仙者,可都是他们的亲者朋友啊!
那时他们以为是莫林害了他们,原来,居然是他们最敬重的章长老!
那些仙者,本可以不死的啊!
就因为他们不是几位大长老的弟子,不是仙界最惊才绝艳的修行者,就可以随意被牺牲?
哗然不止,所有仙者的眼神都变得恐惧怨憎。
章长老见势不对,几乎暴跳如雷,“孽障!你还敢挑拨离间!陛下,容凡,这孽障信口雌黄,为免夜长梦多,也不必再审,现在就处死她,免得魔族再生事端!”
仙帝皱着眉,虽然师叔有理,但闹到这一步,毕竟已经不合适。
墨容凡又惊又痛地看他。
都到如此境地,师叔竟还能罔顾真相,残忍处决他的徒儿?
这些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徒儿究竟还受了多少委屈?
恰此时,有仙使匆匆来报,“陛下,仙尊,长老,天君陛下驾临,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他话音才落,一道沉稳的嗓音随之响起,“仙帝,这个人,孤要带回神界。”
众仙大惊,一句句“天君陛下,万万不可啊”才堪堪到嘴边,又一道声音响起。
低沉微凉的嗓音,清透有力,仿佛穿过远古时光徐徐传来,响彻广场每一个角落。
赫赫天威,睥睨天下,万灵臣服。
“这个人,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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