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程郁的钢笔尖在调解书上停顿太久,墨水洇开成一片小小的乌云。窗外暮色渐沉,将白昼与黑夜的界限涂抹得模糊不清。

"程医生?"护士小林轻声提醒,"您已经盯着这份病历看了十分钟。"

程郁猛然回神,左胸的疤痕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抱歉。"他合上档案,"今天就到这里吧。"

走廊的灯光次第亮起,电梯镜面映出他疲惫的倒影。脖颈处,周予白留下的齿痕已经泛青。

程郁站在公寓玄关,指尖悬在电灯开关上。黑暗中,周予白留的字条贴在冰箱门:

「抗排斥药在餐桌别又半夜胃痛」

潦草的字迹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齿轮,是机车零件的简笔画。程郁突然想起清晨阳光里,青年后背的弹痕伤疤——那么多年过去,金属碎片仍嵌在血肉里,随着心跳微微震颤。

止痛药盒空空如也。

凌晨两点的便利店亮得刺眼,程郁站在药品货架前,指尖在布洛芬和感冒药之间犹豫。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霓虹灯光折射成模糊的色块。

"移植患者禁用布洛芬。"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郁转身时,一盒对乙酰氨基酚已经递到眼前。沈墨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站在他身后,金丝眼镜上沾着细小的雨珠,镜片后的眼睛在冷光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没有白大褂的包裹,他看起来更像一位深夜觅书的学者。

"沈医生也失眠?”程郁接过药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细长的手术刀疤痕。

沈墨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我在等你。"

雨声骤然变大,便利店的风铃叮咚作响。程郁的呼吸一滞,监测手环的心率从72跳到89。沈墨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忽然伸手轻轻按住那个闪烁的数字。

"你的心跳..."沈墨的拇指摩挲过他的脉搏,"比上周复查时稳定多了。"

程郁的耳尖微微发烫。沈墨的手指太凉,像他手术刀上的金属光泽,可触碰的方式却温柔得近乎暧昧。货架间的距离突然变得逼仄,他能闻到对方身上苦杏仁混合雪松的气息——不是消毒水,是某种昂贵的古龙水。

"为什么等我?"

沈墨从货架上取下一盒薄荷糖,拆开包装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你忘了拿这个。"他将一粒糖放在程郁掌心,"术后低血糖时含一粒,比巧克力安全。"

程郁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绿色糖片。三个月前的移植手术细节他早已模糊,可沈墨竟然连他术后爱吃什么都记得。

程郁接过药盒,塑料包装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纹。

沈墨从货架取下两盒葡萄糖口服液:"我值完夜班,看见你从公寓出来。"他说话时喉结下方的银色项链微微晃动,吊坠是个小巧的手术刀造型,"你走路的姿势不对。"

程郁的耳尖突然发烫。昨天周予白把他按在墙上时,确实撞到了后腰。

"只是旧伤。"他低头看收银台前的糖果架,"不用..."

一盒薄荷糖被推到他手边。沈墨的指尖在玻璃柜台上留下细小的雾气圆圈:"你术后第三天,曾抓着我的手术服要这个。"

程郁猛地抬头。这是他第一次听沈墨提起移植手术的细节。

"我当时..."

"发着39度高烧。说这味道像你小时候常去的诊所。"

薄荷糖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程郁突然看见记忆碎片——苍白的诊室,穿着白大褂的背影,还有玻璃罐里漂浮的...

"杏仁标本?"沈墨突然问。

程郁的监测手环"滴"地亮起红灯。沈墨的手已经覆上他的腕骨,拇指按在急速跳动的脉搏上:"别紧张,只是常见的联想反应。"

便利店的玻璃门映出他们交叠的身影。沈墨的白大褂不知何时披在了程郁肩上,布料上残留的体温混合着淡淡的苦杏仁味,将雨夜的寒气隔绝在外。

"你的心跳很特别。"沈墨忽然倾身,嘴唇几乎贴上他耳廓,"每分钟117次,和手术那天..."

自动门"叮咚"开启,周予白带着风雨的气息闯入。

玻璃门突然被狂风吹开。周予白浑身湿透地闯进来,摩托车头盔下的眼睛在看到两人的瞬间暗了下来:"程医生,你的抗排斥药忘在餐桌上了。"

沈墨从容地将糖盒放进程郁的购物篮:"看来有人比我更关心你。"

沈墨忽略周予白苦大仇深的眼神定定的看着程郁,轻声道“程医生,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来我办公室。”随机转身消失在了雨夜里。

程郁知道沈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你怎么来了?”程郁没好气地问,毕竟他的腰还在隐隐作痛。

“我…我发现你不在,担心你,出来找你。”周予白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无辜的过分,仿佛程郁才是那个坏人。

哎,真拿他没办法。

程郁暗自想。

第二天,清晨七点的医院走廊空荡寂静,程郁的白大褂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晨露的潮湿,在鼻腔里形成一种奇特的清醒感。

他推开调解室的门,指尖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夜雨的凉意。

"程医生,咖啡。"护士小林将纸杯放在桌上,热气在晨光中蜿蜒,"今天第一个调解在九点,是上周那个瓣膜修复术的后续。"

程郁道谢,指尖摩挲着杯沿。太烫,他习惯性地将杯子推远,等它凉到刚好能入口的温度。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沈墨昨晚递来的药,那人连药盒边缘都提前磨平了棱角。

调解档案在桌面摊开,程郁的钢笔悬在签名栏上方。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成小小的黑洞。他盯着那个墨点,忽然想起夜雨中沈墨镜片后的眼睛——也是这般深不见底,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程医生?"小林探头进来,"3号床家属想提前见您。"

候诊区坐着个穿校服的女孩,怀里抱着书包,眼神怯生生的。程郁翻看病历:先天性室间隔缺损,今年刚满十六岁。

"害怕手术?"他放轻声音,将听诊器捂热才贴上女孩的心口。

女孩点点头,手指绞着衣角:"他们说...心脏手术会改变一个人。"

程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听诊器里传来微弱的心杂音,像被风吹乱的琴弦。他摘下听诊器,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被捏碎的薄荷糖——昨晚沈墨给的,他竟一直攥在掌心。

"不会的。"他将糖放在女孩手里,"心脏只会让你更像我...们。"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诊疗记录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程郁低头书写时,监测手环从袖口滑出,心率稳定在68——这是移植手术后罕见的平静时刻。

窗外,住院楼前的樱花被风吹落几瓣,正好飘过他钢笔未干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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