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转睛盯着许蘅衣的，正是那位裴家的太夫人。

可等许蘅衣迅速地调整出一个恭顺贤淑的目光回看过去时，那位太夫人已经垂下眼，悠闲地喝起了茶，仿佛方才只是许蘅衣自己眼花了。

之前许老夫人带着许蘅衣到这位太夫人面前问安的时候，她的态度倒是既不热络也不冷漠，却一直私下偷偷瞧着自己，被发现后就转移视线当作没发生。许蘅衣暗自觉得好笑，欲盖弥彰，做贼心虚。

不过，许蘅衣懒得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掩嘴打了个呵欠，然后开始发愁：宴席什么时候开始啊，再这么百无聊赖地等下去，她真的要睡着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开宴，许蘅衣挨着许老夫人入了席。葛家的厨子不错，比忘忧斋的都好，许蘅衣一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觉得撑到不行。

“娘，女儿吃多了，想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

许老夫人担心地看向她，“为娘陪着你一同去吧？”

“娘！女儿又不是三岁孩子了，走不丢的。”

“在当娘的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许老夫人捏了捏许蘅衣的鼻尖，慈爱笑道，“去吧，别走远了。”

许蘅衣离席后不久，坐在最上首的葛老太君突然惊呼出声：“珩哥儿呢？”

许蘅衣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着，入目皆是奇石林立、古树参天，每走一步就是一景，令人看得目不暇接。进来时，许蘅衣只匆匆地掠了一眼园中的景致，就已经觉得不凡，现在走得越深越觉得这个园子修得极好，她忍不住想起上辈子她打算修整的那块地，可惜修整的图她还没画完，她就死了。若是按照她设想的那般去修，估计也不会比这个园子差。

就在她站在一座小桥上，为自己与一代园林大师失之交臂而叹息时，眼角突然瞥见桥下水流边的假山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愣了一下才想起是哪家的娃娃：“哟，糯米糖藕。”

许蘅衣见那“糯米糖藕”身边没人跟着，自个蹬着小短腿在一堆假山石间来回穿梭。许蘅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开始她以为这孩子是在石头堆里转圈圈玩，后来才发现他是迷路了，被困在在假山石里出不来。

“欸，糯米……小郎君，这里。”许蘅衣居高临下地朝那个小男孩唤了一声。小男孩反应倒是很快，立即止住步子，抬头看向许蘅衣。

“是不是迷路了？”

小男孩点点头。

许蘅衣朝他咧嘴一笑，“叫我声……姑姑，我就带你出来。”她本来是想让他叫自己姐姐的，但想想自己活了两辈子的岁数，实在是没好意思把“姐姐”两字吐出口。

本以为按照他之前不言不语的脾气，会挣扎犹豫一阵，没想到他当即就开了口，仰头清脆地唤了许蘅衣一声：“姑姑。”

许家侄子们唤许蘅衣“姑姑”的时候要么是捉弄戏耍要么是撒娇求饶，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被这么郑重其事地唤“姑姑”，小心肝瞬时颤了颤，赶紧下桥往假山的方向跑。

“乖孩子，等着啊，姑姑我这就带你出来。”

葛家园子里的这处假山是由好几块小山高的太湖石摆成的，里头有上百个洞穴和数十条小径，彼此互通相连却曲曲绕绕。头一回进来的人，大多得花一个时辰才能走出去。

许蘅衣事先并不知道这假山的厉害，等自个走进去后，才发现别说把孩子带出来了，她连孩子在哪儿都找不到。

许蘅衣看着四面八方都长得一个模样的石壁，扶额叹气，“丢人，太丢人了，还是在个小娃娃面前丢人……”

“姑姑。”静得发慌的石头间突然想起一声童音，吓得许蘅衣险些跳起来，当看到是那个“糯米糖藕”时，不禁又惊又喜，“哎呀……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小男孩指了指许蘅衣的脚。

“脚步声？你的耳朵还真灵。”许蘅衣矮下身子，忍不住揉了揉那张白嫩嫩的脸，然后朝他眨眨眼，“我现在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个？”

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吐字道：“坏。”

“坏消息是，我也迷路了。”许蘅衣愁眉苦脸地朝小男孩叹气，不过这孩子果然宠辱不惊，看着她点点头，然后继续吐字：“好。”

“好消息是，”许蘅衣随意地坐在一块稍矮的石头上，“咱俩出来久了不见回去，肯定会有人来找的。静静坐着等就是了。”

即便是听着许蘅衣这番无赖话，小男孩也没做什么多余的表情，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

许蘅衣被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娃娃瞅得心里一阵发虚，只好自己没话找话说：“咳咳，你叫什么名字？”

“江珩。”

许蘅衣眼睛一亮：“真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蘅’，不过是草头的。你的是哪个？”

“玉。”

许蘅衣发现他都是一个字两个字往嘴外蹦，便故意逗他说：“我识字不多，你可以写给我看吗？”

本来只是想逗逗他寻个乐子，毕竟她在四五岁的时候，别说写字了，连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料，那小男孩低头瞧瞧，然后拾起根树枝，竟真在泥土地上写了起来！

小男孩在地上写完“江珩”这两个字后，抬头看向许蘅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她，这两个字她认不认得。

许蘅衣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摸了摸江珩的小脑袋，“你的字写得不错。”

江珩任许蘅衣摸了一会儿后脑勺，然后把手里的树枝递给她，“你的。”

许蘅衣茫然地接过树枝，没明白他的意思：“送我这个？”

江珩摇摇头，用眼神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她手里的树枝，“名字。”

许蘅衣这才明白，是让她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地上。

许蘅衣站起身，上下左右活动活动筋骨，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糯米糖藕，瞧好了！”然后她俯下身，在地上一阵笔走龙蛇，留下歪歪扭扭的“许蘅衣”三个字。

跟旁边端端正正的“江珩”两个字相比，“许蘅衣”这三个字简直如同黄符上的咒文。

许蘅衣尴尬地笑了笑，“这字……认识吗？”

江珩低头看着地上没做声。

许蘅衣以为自己扳回了一城，赶紧装出一派夫子模样，一本正经道：“来，我教你。第一个字念‘许’，第二个字念‘蘅’……没错，和你的‘珩’是一个音，第三个字念……”

江珩突然抬起头，“爹。”

“念‘衣’，不念‘爹’，”许蘅衣随口道，“怎么，想你爹了？你爹对你是不是特别好啊？”

“尚可。”低沉的男子声音从许蘅衣身后响起，这回真的把她吓得跳了起来。

“江太守？！”许蘅衣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江砚，一通腹诽，这家伙上辈子就总是这般神出鬼没，这辈子居然也是这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江珩走过去，牵起江砚的手，指着脸色发白的许蘅衣，脆生生地道：“姑姑。”

今日此时面无表情的江砚，与昨日东湖画舫上举止谦和的江砚，完全判若两人。

许蘅衣看着江砚，又看看和他不仅长得如出一辙，连表情都如出一辙的江珩，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俩真像。”

江砚没接话，甚至都没抬眼看她，就牵着江珩转身，走进了石头间的一处小径。

许蘅衣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左弯右转，不到片刻的工夫竟然就从迷宫一样的假山里走了出来。

“多谢……”许蘅衣道谢的话还未出口，那江砚就已经牵着江珩走出老远了，一副不愿多留半刻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我又不是吃小孩的妖怪。”许蘅衣冲着父子俩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突然见江珩回过头，虽然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竟抬起空闲的那只胳膊朝她挥了挥手。

许蘅衣意外之下还有些惊喜，也朝江珩笑着招招手，又指了指他身边的江砚，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本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江珩逗笑的，没曾想江砚也回了头，许蘅衣立马收起鬼脸，端庄地行了一礼：“太守慢走，民女告退。”说完，许蘅衣就脚底抹油地赶紧溜了。

江砚收回目光正要继续走，却发现自家儿子站在原地盯着许蘅衣的身影，直到跑远了看不见才转回头。

“可以走了吗？”

江珩点头，“可以。”

父子二人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江砚突然开口：“你很喜欢她。”

江珩点头：“喜欢。”

“为什么喜欢？”

江珩的小脸上突然溢出笑意，眉眼弯弯道：“名字。”

江砚沉默了一阵后，又开口：“她叫什么？”

江珩一字一顿道：“许……蘅……衣。”

江砚止住脚步，竟然是她。昨日在东湖画舫上，他一心试探裴云桓，并没有怎么留意旁边那个头戴幂离的许家姑娘。

江砚没再言语，牵着江珩继续走，但牵着的手劲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