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魁

空荡荡的黑屋子。

她从地上支起身子,脚踝上被绑了一串铃铛样的东西。她只要稍稍动一下,就会在这片空旷死寂中,发出刺耳惊心的铃铛声。

她不敢动,因为她担心铃铛声响起,会引来黑屋子外的人。

她坐在地上,像尊石像一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外头还是传来了缓缓的脚步声,一声重过一声,像是只大锤砸在她的头顶。

她吓得慌忙从地上站起来,脚上的铃铛也随之发出当当声,仿佛是在向屋外的人通风报信,告诉屋外的人,她在害怕,她想逃。

屋外的脚步声变快了,而且越来越近。

黑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她连处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只能瑟瑟地缩在一处墙角,听着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模糊的人影挟带着血腥气的寒风一起进来。

她知道,这股血腥气里,有她兄长的血,有她夫婿的血,还有千千万万将士的血……

她一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一边环抱着双腿尽量蜷缩着,试图和黑暗融为一体,不让自己被发现。但因为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而溢出的铃铛声,还是暴露出了她的位置。

那个人影朝她越走越近,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她的下巴被强硬地抬起,她被迫与对方对视。但黑的不透光的地方,她只能看清对方的一双眼睛,锋利如鹰隼的眼睛。

那是猎人看待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一瞬间,她惊恐地连呼吸都忘了。

“余慕公主久矣,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冷汗涔涔的许蘅衣睁眼醒来,咫尺外也有一双眼睛,即便是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也难掩眼睛里的锋利和光芒。

“又做噩梦了?”裴云桓伸手,想拭去许蘅衣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惊魂未定的许蘅衣推开他的手,声音里满是恐惧:“别碰我!”

等许蘅衣反应过来时,裴云桓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她捧着混乱的脑袋,歉然道:“对不住,我睡昏了头。”

裴云桓只是笑了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掀开车帘,看着蒙蒙亮的天际,“天亮了。”

晨光从车窗外投进来,许蘅衣这才发现,她躺在马车里,准确地说,是躺在坐在马车里的裴云桓的腿上。

许蘅衣的脸蓦地一红,赶紧起身坐到马车的另一头,用揉眼睛的动作当做掩饰,偷瞄裴云桓的表情,不曾想他也正在看自己,赶忙又垂下眼,支支吾吾道:“是……是不是要启程了?”

“你休息好了?”

许蘅衣点头。

“那咱们就启程。”

许蘅衣一愣,就……就这样启程了?驿站里有个弱柳扶风的,还有个半死不活的……

裴云桓指着车窗外:“前面就要出淮陵的地界,百里内皆是荒山。为了赶路不耽误行程,这几日怕是都要宿在马车上。你若是受不住,就告诉我。”

许蘅衣摇头:“我无碍,但那两个……一个美娇娘一个半废人,他们也跟我们一道?”

“自然是一道。”裴云桓看向许蘅衣,“你是不想同魏宣一道,还是不想同秦娘子一道?”

“秦瑟瑟是花魁娘子,有如此美人与我一道吃穿住行,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可是最爱消受美人恩的……欸,可那个魏宣,他的伤看上去挺严重的……这样一路颠簸,不会有事吗?”

裴云桓轻描淡写道:“算他机灵,那几刀都没砍在要害上,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可是个王孙,敢用刀砍杀他的,岂不是更厉害的人物?”许蘅衣压低声音,“若是他的仇家知道我们救了他,会不会寻上来斩草除根?”

裴云桓看着面露忧色的许蘅衣,靠近她,也压低声音说:“阿蘅,你别怕,我会寸步不离地护着你的。”

许蘅衣能感觉到裴云桓的鼻息拂到了她的脸侧,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赶紧往后靠了靠,“我不是担心我……那个……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你放心。”裴云桓又往车窗外看了看,“路上无事,让秦娘子来陪你说说话吧。”说完,他就从马车里下去了。

许蘅衣偷偷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裴云桓刚走出了几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贺承和冯继就围了上去,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

许蘅衣正恨自己没有冯继那样的好耳朵时,马车外头的车璧突然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她连忙放下车帘,端庄地坐好:“何事?”

“夫人,是妾。”说着,秦瑟瑟就掀帘进来了。

许蘅衣看着未施粉黛粗布麻衣,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秦瑟瑟,忍不住赞道:“秦娘子果真天生丽质。”

“夫人谬赞。”秦瑟瑟低眉顺目地细声说,“妾之前有诸多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许蘅衣回想了一会儿,秦瑟瑟说的“失礼”,应该是指她被魏宣绑上船时的那段经历,摆摆手:“无事,就算我要计较,也是同魏……咳,和那位计较。当时若不是你将我拉到船窗旁,我不会那般容易就被裴云桓找到。”

秦瑟瑟抬眼看了许蘅衣一眼,然后抿唇笑了:“夫人与裴县丞伉俪情深,自是有心有灵犀。当时即便没有妾,裴县丞也能找到夫人。”

许蘅衣干干地笑了两声,她和裴云桓还没成亲,可在秦瑟瑟嘴里他俩却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势,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当马车动起来的时候,许蘅衣还特意隔着车帘确认了一下,驾车的是冯继还是贺承,等听到冯继雀跃的声音后,许蘅衣立即换上怜香惜玉的目光,看向身形袅袅的秦瑟瑟。

“这路上将会十分颠簸,秦娘子,你可得扶牢坐稳了。”

秦瑟瑟颔首,“谢夫人提醒。”但一路上,不管冯继把马车驾得如何动如脱兔,秦瑟瑟给许蘅衣烹茶倒水,如在平地上一样,丝毫不受影响。

“夫人口渴吗?妾会烹茶。”

“夫人饿了吗?妾备了干果蜜饯。”

“夫人想听曲吗?妾刚填了首新曲。”

“夫人困了吗?妾来铺软垫。”

许蘅衣掀开车帘,朝骑在马上的裴云桓指了指自己脑袋,然后无声地做着夸张的口型:“她脑子坏掉了?”

裴云桓笑了:“美人恩,阿蘅,这是你自己要的。”

许蘅衣瞪了裴云桓一眼,然后又朝冯继嚷道:“你稳当点,好好的一碗茶被洒了半碗,这洒的不是茶水,是人家秦娘子的心意!”

日上中天,车队在路边停下生火做饭。

被颠得浑身酸痛的许蘅衣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只见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拾柴的、生火的、打水的、洗灶具的……连秦瑟瑟都端着茶去看望躺在另一辆马车里的魏宣了,干站着无事可做的闲人,除了许蘅衣之外,好像也就只有裴云桓了。

“这些衙役的动作还挺利索,”许蘅衣看着四周忙而不乱的一群人,朝裴云桓赞许地点点头,“你驭下挺不错的。”

裴云桓笑了笑,然后指着远处的一片山林:“我让贺承和冯继去林子里探探,若是运气好,今日也许能吃上野味。”

许蘅衣用手搭在眉骨处,入眼的都是树林,但在她的脑子里已经换成了各种美味:“烤兔腿、烧花鸭、焖野鸡……”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云桓见强烈的日光将许蘅衣迷得眼睛睁不开,便带着她来到一片树阴下,又见许蘅衣的鼻尖浮起一层薄汗,本想伸手替她擦去,手抬到一半时又收了回去,然后从衣内摸出一块帕子,递给许蘅衣。

许蘅衣接过帕子,却发现这帕子上的一角上绣了朵眼熟的海棠花,不由得惊讶道:“咦,这是我给你的那块?你居然还留着?”

“阿蘅送我的,我自然是要贴身带着。”

许蘅衣听了,脸上一热,又想起那个答应了要送他的香囊,更是窘迫地低下头:“这帕子我绣得不太好……那个香囊我绣得还行,她们都夸我了……等回了淮陵,我就把它送你。”

“好啊。”裴云桓看着许蘅衣,“等回了淮陵,你要送给我的,可不只一个香囊。”

许蘅衣一怔,抬头问道:“我还要送你什么?”正巧撞上裴云桓望着她的眼睛,里面含着脉脉笑意,让许蘅衣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

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不知道裴家那边的情况,许家定然已炸了锅。回了淮陵,第一件要做的,估计就是押着他们两个上喜堂把婚事给办了。

裴云桓说要送他的,怕就是许蘅衣自己了。

许蘅衣瞬时又红了脸,手里绞着帕子,嘴里不甘示弱地还击道:“礼尚往来,哪有总是我一个人送礼的道理,你呢?等回了淮陵,你送我什么?”

裴云桓微微低下头,附在许蘅衣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等你回了淮陵,你就知道了。”

许蘅衣惊喜地看向裴云桓:“真有礼?你不说,那我就猜。如果我猜对了,就罚你送我双倍,行吗?”

裴云桓笑着点头答应。

许蘅衣来回走了两步,指着一旁正埋头吃草的裴云桓坐骑:“一匹和红豆一样的骏马。”

裴云桓摇头。

许蘅衣一拍脑袋:“我知道了,雪锦!你那位叔祖母最爱送我这个了!”

裴云桓继续摇头。

许蘅衣挑眉:“难不成是你们裴家老宅的地契?”

裴云桓还是摇头。

就在许蘅衣绞尽脑汁胡乱瞎猜的时候,秦瑟瑟朝他们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然后朝裴云桓福了一福,“郎君醒了,想见见您。”她的话语轻轻的,唯独最后这个“您”字咬的有些重。

许蘅衣听出秦瑟瑟的意思,魏宣想见裴云桓,而且是只想单独见他一个人。许蘅衣十分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乖巧道:“我就在这里守着阴凉等饭吃,绝不乱跑。”

“我去去便来。”裴云桓跟着秦瑟瑟走之前,还不忘从许蘅衣的手里把那帕子抽了出来,重新叠好放回衣内。

许蘅衣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莫名觉得好笑:“一块帕子罢了,至于这么小气吗?”

裴云桓上了魏宣的那辆马车后,秦瑟瑟没跟进去,而是像门神一样守在马车外。

许蘅衣望着马车和秦瑟瑟,忍不住琢磨起来:秦瑟瑟看着柔柔弱弱,可她当初在船上拽自己的力气可不小……魏宣一个大男人被砍得丢了大半条命,她一个弱女子反倒是毫发无损……是魏宣护着秦瑟瑟没让刀光剑影伤到她,还是秦瑟瑟护着魏宣把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许蘅衣正想得出神,魏宣和裴云桓待的那辆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急促但短暂的“啊”。

周围生火做饭的衙役们都在瞬间停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马车的方向,但见杵在马车外头的秦瑟瑟连根头发丝都没动,便又收回目光,继续干活。

许蘅衣暗暗吸了口气,望着秦瑟瑟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位花魁娘子果然不简单。

许蘅衣又看向方才传出一声“啊”的马车,默默地想:裴云桓更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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