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荷塘

许蘅衣睡得很沉,却睡得并不安稳,她在洪水一样汹涌激烈的梦境里不住地挣扎呼救,但没人回应,更没人出现。

在滚滚洪流中,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像极了前世那一段时间的她。

那时,她天天倚着窗,木然地望着院中的那棵海棠,光秃秃的树上还剩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树叶。

很多日前,她就是这般望着那片叶子,在心里暗暗想:等这片树叶落了,她就逃跑,无论生死。

可她一直等到了今日,风愈来愈烈,天愈来愈冷,那片孤零零的叶依旧留在树上,牢固地近乎可怕。

就像他一样可怕……

为了防她自尽,她身边既没有能够悬梁的布帛,也没有能够吞下的金饰,甚至连墙壁门窗桌椅床凳都覆上了厚厚的毛毡。她目力所及处,没有任何尖锐硬实的物件。

其实,在她第一次试图咬舌自尽却未遂时,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因为他对她说:“公主若死了,我会昭告天下,以我魏家妇的身份,将公主风光大葬。”

她整张脸都是泪,却依旧啐了他一口:“做梦。”

他反而大笑:“如此甚好,公主定要活得比我长久。”

他不许她死,但他没说她不能逃。

但她如何逃?

自从她住进这里后,即便从未出过门,她也猜得到外头定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飞出去都会被拦下来盘问,何况是她这个大活人。

而且……

她低头,她的脚踝上系着一串解不开的铃铛。只要她稍有动作,就会响起一阵刺耳惊心的当当声。这如何逃?

就在她凝眸深思时,耳廓旁垂落的几缕发丝微动,紧接着传来令人心惊的声音:“公主在看什么?”

她瑟缩了一下,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他。

身后的人也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耳垂被轻柔地蹭了蹭,还不等她闪身躲开,就惊闻一道霹雳声:“你我成婚吧。”

她的脑中轰然,整个人靠在窗框上僵了许久,才尽量平静地一字一顿道:“我已为人妇。”

他笑了,然后递给她一封薄薄的信函和一个小小的木匣:“和离书和……公主不妨猜猜,这小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和离?!”她不敢置信地回转过身,一把将信函抢过来撕开。信函里只有一张薄纸,纸上是几行潦草但又熟悉入骨的笔迹,内容却极其的陌生和刺眼。

“不……不……他怎么会与我和离……”她将那张纸扔在地上,抓起他的衣襟,尖利地叫喊出声,“不,你骗我!柳愈人呢?你让我见他,我要见他!我要他当着我的面亲口说与我和离!”

“他不想见你,”他靠近她,嘴角带着残忍的笑,“公主再看看这里头是何物,就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见你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不过巴掌长宽的木匣,往后退了一步不敢接,却被他强硬地塞进手里。

“看看。”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打开匣子,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一团物什。

等她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团血肉是何物后,脸色瞬间刷白,尖叫着推开他,踉跄几步后跌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我听闻公主成婚半年,却不曾与驸马行过敦伦之礼,因而命人从驸马身上取来此物,请公主一观。”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她,宛如立于云端的神祇,无情地宣判着她的罪行。

“下月初七是个吉日,宜嫁娶。公主意下如何?”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一味地伏在地上哭泣。直到她将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溺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艰难地抑制住。她抬起婆娑泪眼,哑声问道:“他……柳愈他……还活着吗?”

“活着。”他俯下身,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动作极其温柔地替她拭去眼睫上的一颗晶莹的泪,“但公主若是想逃,下次送来的,可能是他的手,可能是他的脚,也可能是他的心。”

院中,那片迟迟不落的海棠树叶,终于在一阵急风里,被寒气裹挟着,无依无靠地落了下来。

她垂眼躬身,如夜里的游魂一样,从嘴里飘出颓然无力的字眼:“我不逃……我与你成婚……只要,只要你放他一条生路……”

他一只手虚扶在她剧烈颤抖的肩上,另一只手的指腹摩挲着她没有血色的唇瓣,似笑非笑:“公主金口,可不能反悔。”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毫无笑意像是无底寒潭般的眼,忽地倾身上前,在他脸侧以蜻蜓点水的速度,碰了一下。

她很快就退回原地,呼吸紊乱,心跳怦然:“如此,可够让你信我?”

他迟迟没有回应,让她陷入难熬的沉默中。但她已用尽了勇气,此刻不敢催他,更不敢看他。

终于,他有了动作。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来到她脑后浓密的发间。

“不够。”

最后一个字刚落下,他就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一手揽过她的细腰,以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力度,重重地吻了下去。

“当当当……”脚踝上的铃铛颤动不止。

她奋力地想要推开他,却反而被他越箍越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揉碎,融进他的身体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他不舍地放开。她急急地喘着气,不再做徒劳的挣扎,绝望地倒在他怀里,嘴上却不肯服软。

“你就不怕,我在嘴里含了毒?”

看着她此时微微张着,已变得殷红润泽的唇瓣,他的喉结上下微动,但没再动作,只是继续将她环抱在怀里,听着彼此交缠的呼吸和共鸣的心跳,在她耳边喟然叹出无法辨明真假的一句。

“你纵是鸩毒,我也甘之如饴。”

*

许蘅衣是被一声濒死的叫喊声给惊醒的,怵然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她惊惶无措地在黑暗里蜷缩起身子,想也未想就喊出声:“裴云桓!”

话音刚落,一阵风迎面袭来,下一刻她的手就被紧紧握住:“阿蘅,我在。”

许蘅衣瞬时安心下来,她在浓黑中四下张望,才慢慢借着倾洒在窗上的朦胧月色,辨认出这是她入睡的屋子。

“我睡了多久?”

“三四个时辰,天还未亮,你可以再睡会儿。”即便在暗凉的夜里,裴云桓的声音听起来也温柔暖人,“我让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天亮启程。是不是吵到你了?”

许蘅衣点点头,又反应过来此时黑漆漆的,裴云桓看不见她,便开口答道:“难怪我听到异样的动静,还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无事便好。“

裴云桓一只手握着许蘅衣的手,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因为目力受限,嗅觉便变得异常敏锐,裴云桓伸手靠上来时,许蘅衣的鼻端捕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心头猛地一跳:“你身上怎么有血的味道?你受伤了?”

裴云桓拍背的那只手蓦地停滞在半空,但嗓音依旧平静如常:“我没有受伤,许是之前经过庖厨时,沾染上些血气……阿蘅,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许蘅衣不疑有他,听话地闭上眼:“做了一堆乱糟糟的梦,可累坏我了,我再小睡会儿……你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等许蘅衣再次睡熟后,裴云桓起身离开床边,无声地关上门。而一门之外,正倒着一具还在汨汨流着鲜血的尸首。

“主上。”贺承从一旁的暗影里走出来,双手捧着递上一柄血渍未干但寒气逼人的剑。

裴云桓接过剑,看也不看地从尸首上跨过去,低声吩咐:“处理干净。”

“是。”

裴云桓穿过血气弥漫的暗夜,来到火把林立、人影憧憧的荷塘边。多如萤虫的火光在荷塘四周围聚,映出或站或跪或倒的无数人形。

月光和火光的交错下,裴云桓的眼眸半阖着,漫不经心地问道:“都在此处了?”

冯继从人群里走出来,语调轻松又不失严谨地回答:“活的全在此处,死的到处都有。”

“都审完了?”

“审了一半,今夜的刺客有两拨人。一拨来自京城,另一拨比死鸭子的嘴还硬,需再……”

“不必再审,我知道这些人的来处。”魏宣一瘸一拐地走到裴云桓面前,指着那些虽被强迫跪伏在地但脸上杀意未散的刺客,恨恨道:“他们是以反魏复姜为旗号的逆贼,我认得他们身上的刺青。我此番去淮陵就是为了查他们。看来我的确查到了要紧的事,才让他们三番五次地想要我的命。”

“你查到了什么?”

魏宣咽了咽口水,尽力让此时的自己看起来既恭谨又稳重,字斟句酌道:“姜氏余孽有漏网之鱼,且就藏匿在淮陵城中。”

魏宣说话的间隙,偷偷抬头瞄了裴云桓一眼,见他脸上没有露出不耐,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伯言……就是淮陵太守江砚,他从京城皇寺入手追查至淮陵云居寺,发现姜氏余孽尚在之事并非空穴来风。他还在淮陵发现了实证,是一枚金蝉,据说是前朝末帝的私物。我本要将此物带回京城皇寺辨认真伪,可惜在江上时不慎遗失。我怀疑……”

“知道了。”裴云桓打断了魏宣的长篇大论,魏宣赶紧噤声,垂首等着裴云桓的吩咐。

可裴云桓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时辰已不早,天亮时启程上路。”

见裴云桓转身就要走,魏宣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叔……咳咳咳……这些刺客该如何处置?”

“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裴云桓走近魏宣,将手中的剑递给他,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夜幕下飞过了一只流萤,“你自己看着办。”

魏宣呆了一瞬,急忙又惊又喜地伸出双手,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柄血渍斑斑的剑,而是天下罕见的无价至宝。魏宣竭力抑制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正要趁机再表现一番自己时,却发现裴云桓已经转身走了。

冯继伸手在魏宣的眼前晃了晃:“小郎君打算如何处置?”

魏宣直直地望着裴云桓背影消失的方向,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埋了。”

“埋?”冯继拉下脸来,心里暗暗腹诽:果然是个没脑子的纨绔,这些刺客活的死的加起来足有小百号人,全埋了得花多少力气挖多大的坑!他们还得赶在天亮前收拾东西走人呢!

冯继没好气地哼哼道:“小郎君想埋哪儿?”

魏宣收回视线,只扫了冯继一眼,似乎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把血淋淋的剑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边用脑袋指了指不远处的荷塘,笑得像个刚吃了糖的孩子:“喏,那儿不是现成的坑吗?小爷心情好,赏他们个绝佳的好去处,就在这个荷花池子里当花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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