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到

马蹄踏破泥水,溅起浑浊的浪花,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沈砚坐在一辆破旧驴车的车辕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冰冷地钻进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抹了把脸,目光穿透细密的雨帘,望向远处。

一座低矮、灰暗的土城轮廓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城墙斑驳,多处坍塌,只用些歪歪扭扭的木栅勉强堵着豁口,活像个被顽童撕坏后又胡乱修补的破布口袋。城门口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面褪色发白的破旧旗帜,湿漉漉地耷拉在光秃秃的旗杆上,有气无力地卷动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反复冲刷后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衰败和绝望。

这便是他即将赴任的青云县。一个在吏部考功簿上被浓墨朱笔圈定为“下下”等,几乎被遗忘在王朝版图角落里的贫瘠绝地。

“郎君,”一个温软的声音从身后低垂的车帘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前面便是县城了么?”

沈砚回头。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苏婉清秀却难掩憔悴的脸庞。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但发间的银簪明显有些旧了,身上的青色布裙洗得发白,却整洁异常。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一种沉静的坚韧。

“嗯,到了。”沈砚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婉儿,再忍忍。”

苏婉轻轻摇头,目光越过沈砚的肩头,投向那座在雨中沉默的土城,眼神复杂。忧虑如薄雾般弥漫,却最终被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压下。她没再说话,只是将车帘放下少许,留给沈砚一个模糊却挺直的侧影。

沈砚握紧了手中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吏部任命文书,指节微微发白。文书边缘已被雨水浸得微潮,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他的命运之上。

他本不属于这里。

脑海中碎片翻涌:刺眼的白炽灯光,巨大的水坝设计图在电脑屏幕上铺展,键盘敲击声清脆密集,同事们激烈的技术讨论犹在耳边……然后,是毫无预兆的黑暗,以及身体被无形巨力撕扯、坠落的虚无感。再睁眼,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刚刚金榜题名却因得罪权贵而被一脚踢到这“青云”绝地的倒霉寒门进士。

赴任之路,漫长而窘迫。朝廷那点微薄的“赴任银”,在支付了必要的路资后便已告罄。身无分文之际,是苏婉默默拿出了压箱底的嫁妆——几件母亲留下的首饰,才换来了这头老迈的毛驴和这辆吱呀作响的破车。此刻,那老驴正费力地拉着车,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这鬼地方……”沈砚心中无声喟叹,目光扫过车后泥泞里深深的车辙,又望向那座死气沉沉的城池。陌生的时代,陌生的规则,陌生的绝境。开局即地狱难度?他扯了扯嘴角,一丝属于前世水利工程师的、近乎偏执的冷静和挑战欲,却在这绝望的底色里悄然滋生。他攥紧了缰绳,目光锐利地投向越来越近的城门洞。

驴车吱吱嘎嘎,艰难地驶过城门洞。洞内幽暗潮湿,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早已辨不出原色的泥垢,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霉烂和秽物的难闻气味。城门洞外,景象更是令人心头一沉。

所谓的“街道”,不过是两排歪斜低矮的泥坯房中间夹着的一条更宽的泥泞土路。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在路面上肆意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难以名状的污物。道路两旁的房屋大多残破不堪,许多窗户用破草席或木板堵着,墙壁上裂缝纵横。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雨水洼里有气无力地嗅着,皮毛湿透,肋骨根根分明。偶尔一扇破门吱呀一声推开,探出一张麻木或惊惶的脸,看到驴车和车辕上穿着虽旧却明显是官袍的沈砚,又迅速缩了回去,如同受惊的鼹鼠。

死寂。除了哗哗的雨声和驴车单调的吱嘎声,整座城仿佛失去了心跳。

“停!”一声短促、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呼喝打破了沉寂。

前方泥泞中,歪歪扭扭地戳着三个身影。他们身上的号衣早已看不出原色,破烂得几乎成了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单衣。腰间挎着的刀鞘锈迹斑斑,刀柄上的缠绳油腻发黑。三人皆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的头发往下淌,显得狼狈不堪。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颧骨突出,眼神浑浊,努力挺直腰板,声音却有些发飘:“来…来者何人?报…报上名来!”他试图做出威严的样子,但握着刀柄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饿,抑或是害怕。

沈砚勒住缰绳,驴车停下。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冷空气,稳稳地从怀中取出那卷油布包裹的文书,展开。暗黄的纸张,鲜红的吏部大印,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醒目。

“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县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目光扫过眼前这三个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衙役”,“尔等何人?县丞、主簿何在?”

那三个衙役看清文书上的大印,又听到“县令”二字,明显怔住了。高个子衙役脸上的凶悍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腔调怪异:“县…县令老爷?您…您真来了?”

他旁边一个矮胖些的衙役,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旧疤,此刻也结结巴巴地附和:“大…大人?俺们…俺们是县衙的…差…差役…小的叫王虎,”他指指高个子,“这是赵…赵大,”又指指另一个一直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瘦小衙役,“这…这是孙…孙狗儿。”

为首的赵大似乎终于找回了点神智,急忙躬身,动作僵硬别扭:“大…大人恕罪!小的们…小的们实在不知是您驾到!县丞…县丞大人他…他…”他支吾着,脸上露出为难又惶恐的神色。

“带路,去县衙。”沈砚打断他,没有追问,语气不容置喙。他心中已然明了,这青云县衙的荒废,只怕远超想象。

“是…是!”赵大不敢再多言,慌忙应声。三个衙役互相看了看,还是赵大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引路,王虎和孙狗儿则畏畏缩缩地跟在驴车后面,时不时偷偷抬眼打量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异常沉静的新任县太爷,以及那辆破车。

驴车在泥泞中再次前行,碾过死寂的街道。路两旁那些破败的房屋窗户缝隙里,似乎有更多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暗中窥视着这支小小的、奇特的队伍。雨水,依旧冰冷地冲刷着这座被遗弃的城池。

所谓的县衙,不过是一圈比民房稍高、同样由泥坯垒砌的围墙,围着一座同样低矮破败的大堂。围墙多处坍塌,豁口处胡乱塞着些荆棘枯枝,权作屏障。大门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在门轴上,油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茬。门楣上那块写着“青云县衙”的匾额,早已模糊不清,斜斜地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大堂内更是昏暗。屋顶的瓦片破碎了大半,几缕天光混着雨水从破洞处漏下,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几根支撑房梁的柱子漆皮剥落,露出朽坏的木头内芯。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用石头勉强垫着的公案歪在正堂中央,案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几只胆大的蜘蛛在上面悠然结网。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陈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这…这便是县衙了,大人。”赵大站在门口,缩着脖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羞愧和不安。

沈砚的目光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走到那张破公案前,伸出手指在厚厚的灰尘上抹了一下,指尖瞬间变得乌黑。沉默片刻,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堂里显得有些突兀:“粮仓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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