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钱呐,这儿就交给你啦!洗完记得关灯锁门!”
被叫“小钱”的男生闻言偏头,苍白瘦削的侧脸流露几分疲态,但还是好脾气地应着:“行了赵叔,知道了。”
肤色黑红满脸是斑和褶子的赵叔翘着胡子冲他嫣然一笑,一手攥着打火机,边在裤兜里掏着烟边退后向外走了。
钱小钱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身。
*
关灯锁门换衣服取东西下班。
出了饭店已经半夜十一点多,钱小钱的目光散在夜色和灯火笼罩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着。
连轴转了一天的手指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掉水,秋夜的风一吹,酸而僵的感觉“蹭”地窜上来,钱小钱眉头一皱。
啧,今天又没戴手套。
赵叔经常对着这双手长吁短叹,一会儿是“适合弹钢琴”云云,一会儿又变成“适合颠大勺”等等,不过该干的活计和不该干的活计全都给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明明白白。
钱小钱冷笑一声。
呵呵明天不去了。
……就当自己在放屁好了。
晚些时候那人又来了电话,省了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开门见山要工资。
“你自己能不能省着点儿花,没看到家里还有个弟弟吗!我和你爸两个人也是辛辛苦苦的赚,就为给你们填补……”
钱小钱:“……”
给谁填补?
我们??
……那这还真是不知道是谁在“填补”谁。
几年前他从初中辍学出来,这些年他从没问家里要过半分钱——当然,家里也没人给过他。
他们能做的,就是隐去赚到的钱,转头空着手问自己要。
钱小钱对于这个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母亲”实在毫无热情:“您的生活状况还不至于把一个跟您不相干的人逼得喝西北风吧?”
眼见计划落空,后母的态度也不再和缓:“你撒态度嘛!!跟屎一样臭!”
忙乱了一天的钱小钱此刻彻底失去耐心:“彼此彼此。”
他忽略了电话那头听了他这个回答后一瞬飙高的尖利嗓音,下一秒摁断。
昏暗的房间恢复宁静。
眼疾手快把手机重新设置回静音,钱小钱把它往床垫下一塞,躺回床上坚定唯心主义。
我看不见听不着那你就是没打也没说话。
窗帘打开着,秋风从敞开的窗户肆无忌惮在屋里游弋,对楼亮着灯的窗户像黑夜里的补丁,在他的房间里撒下遥远而驳杂的光斑。
钱小钱仰面朝着天花板。
现在租的这地方类似于过去人们口中的“学区房”,楼的年龄在三十左右,至于院子定然只多不少。小饭桌杂居其中,还有成群结队的熊孩子在窄而深的院子里作天作地。
窗外隐约飘来一阵怒吼,接着就是小孩儿男女莫辨的哀嚎。
钱小钱:“……”
哥,一点了哥,你多能熬啊,把我熬哭得了。
酝酿起的睡意就这样被打散,钱小钱也不急着去捉,干脆把手机从床垫下又捞出来刷。
昏暗里手机的荧屏映亮那张苍白的面容,面容的主人忽闪着大眼睛紧紧追着屏幕里那一方紧窄的天地流窜。
夜色渐深。
直到娱乐软件里的短视频和各类资讯都无法再吸引钱小钱的兴趣,鬼使神差的,他又把手移向了几周没用过的聊天软件。
接近两点,被打散的睡意也重新聚拢而来,很快就会牵着他进入一个全新而怪诞的空间。
屏幕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钱小钱目光涣散地在一个一个聊天记录里左右划着,却忽然被一张纯白的图片刺了眼。
意识短暂恢复清醒,聊天记录也清晰倒映在钱小钱眼底——
“真的好羡慕,你比我们提前多少年就实现财富自由呢!”
“我自己的选择而已。”
“就像你们选择了继续学一样。”
“那……你后悔过吗?”
……
聊天记录在这里断了下来。
钱小钱定定地看着屏幕,两人的对话投射进他发直的眼眸中,逐渐扭曲变形。
前言不搭后语,他想。
一个月前的钱小钱不置可否,但这一夜的钱小钱忽然就想一吐为快。
“后悔过。”
“现在也会。”
“每天给人打工真……”
钱小钱终于没能支撑着清醒打完这段话。
手机从逐渐松弛的手指间划落,蒙蒙亮的屏幕跌坐在床上,在十几秒后变暗,闪动半秒后黑了屏。
钱小钱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或许是因为睡前看了一段让他并不愉快的聊天记录,整整一梦里都有声音在不断地问着他同一个问题:
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你……
钱小钱在梦里歇斯底里:
后悔!怎么了!他妈后悔有个屁用!滚!!
问着“你后悔吗”的声音里逐渐叠上了另一个问题——
“有个机会给你你会改变吗?”
有个机会给你你会改变吗。
钱小钱罕见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
这种感觉很奇怪,什么都是散乱的,割裂的,绝对虚假的,天马行空的。
他清晰地感知着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但那些又好像不是自己做出来说出来的,像被抽离躯壳的魂灵,他在梦里当着一个自己身边的冷漠旁观者。
钱小钱于是听到自己回答了那个奇诡的声音一句:
你最好是真的有。
不出所料的,那声音再没出现过。
钱小钱的回答如石沉大海,似没激起半点儿水花。
一切开始褪色。
这是梦醒的征兆。
夜将尽了。
钱小钱怀着点儿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遗憾,想。
原来夜也可以过得这么快。
*
醒来以后老套路,起床洗漱整理拎包检查走人。
只是……呃怎么这么亮?
这亮度绝对不是他那个背阴的房间能有的!
钱小钱揉了揉……揉……他怎么揉不了了???
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
太陌生了,太陌生了。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星球。
甫一入眼就是几辆卡车庞大的身躯,再往那边……钱小钱起身……嗯嗯??
谁把他塞桶里了靠!
钱小钱使出蛮力扭动自己的身躯,半晌,未果。
他基本确定这应该是另一重梦境了。
但是……如果是梦境,他为什么能感光呢。
“死孩子!你今天放假了?!”尖利的声音忽然划破静寂,钱小钱随后感觉有一只手将他大力捏起,又狠狠扔下。
……你不知道你这样捏别人会很疼吗我靠!
一阵天旋地转后,黑黢黢的洞口在钱小钱眼前逐渐扩大,扩大,最后把他吞了进去。
极速掠过的视线只能匆匆瞥到熟悉的两个字,钱小钱便喀喇一声到了底。
……喀喇??
他现在是个啥东西啊?
笔吗?
是吧!
熟悉的哀嚎声炸响在“洞”外,奋力挣扎的钱小钱猛地一愣。
男女莫辨小屁孩儿?
那嚎叫雷声大雨点小,钱小钱根本没听到究竟说了些什么,躺着的“洞”就忽然猛地一颤,失重感席卷,旋即成了有节奏的一颠一颠。
有人正“背”着这个洞向前移行!
钱小钱这下彻底慌神儿了,开玩笑也要适度啊!赶紧让他起床啊!工作虽苦逼但没了工作他会饿死的啊!
然而无论钱小钱如何大嚷,这次是真的石沉大海了。
别说回响了,连个褶皱都没带起的。
.
“请……同学……日积……累……”
有声音飘飘摇摇往耳朵里闯。
洞里像地震了一样,轰隆隆地响了片刻,浓黑的阴影排山倒海朝钱小钱压来。
“!!!”
什么鬼!
钱小钱的眼睛闭了好一会儿,预想中的泰山压顶却没袭来。
他看向洞口,一张肉乎乎的脸赫然出现。
嘴唇像腊月里风干已久的香肠,鼻子像掰了四分之一的蒜头,眼睛像贴在面皮上的绿豆,眉毛像随便拿什么碳棒斜斜勾了两道,潦草也潇洒。
头发理得像一休。
……这什么地狱级别审美。
此时,脸的主人正看向洞底。
眼神炯炯,目不转睛。
看着他。
钱小钱被这直勾勾的视线盯得吓着了,下意识就想找个掩体躲着,却不想对方已经将罪恶的手爪子探进洞口,随即把他捏了起来。
钱小钱:“……”
又来???
玛德有其母必有其子。
海拔猛地爬升,周遭又开始一片模糊,等视线逐渐清明,却是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课桌上。
脸朝下的那种。
为什么钱小钱知道是课桌呢……
因为他小时候也用这种桌子用了六年啊!
很好,小怪孩儿甚至是他的校友。
一出了“洞”,周围的嘈杂声一瞬扩大。
“钱小虎!你发什么愣呢,现在读到第几段了?”
捏着自己的手一僵。
……随后越捏越紧!
钱小钱:“……”
谢邀,快被捏死了。
手的主人嗫嚅了半天,屁也没说出来。
高跟鞋的声音逐渐靠近,最终停在了钱小虎边上。
老师拿着卷成筒的背诵纸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打开书——看147页。”
钱小虎忙不迭点头,把手里的笔扔在一边,手探进书包里继续翻腾。
“咚!”
笔磕在桌面上,一声脆响。
钱小钱跟着轻轻地碎了。
这机会他不要了行吗。
放我回去吧谢谢你。
——很显然是不可能的。
小屁孩在老师的凝视下麻溜掏出书,嚓嚓翻到147页,装模作样地朗诵了起来。
老师蹙着眉微微颔首,绕到别处去了。
钱小虎开始和同桌嘀嘀咕咕:“一天到晚就知道说我,烦人精!”
情绪上头,他抓起刚被他扔一边儿的铅笔,对准桌面上豁开的小洞就是一扎。
铅笔削得很尖,不费吹灰之力就卡进了洞里。
钱小虎见笔尖卡进去了,又开始往外拔。
拔出来再扎进去。
往往复复。
钱小钱:“……”
轻轻的我碎了!!!
终于,在第五次把笔尖从桌面的洞里拔出来的时候,咔嚓,断了。
断了,但没完全断,只是尖角的部分断了,整只笔成了小平头。
钱小虎“呔”了一声,转头就把他扔进了桌洞。
钱小钱现在不可谓是不难受,想骂骂不出来,想吐也吐不出来,缺失了四肢的感觉很新颖,但也让他很不适应——尤其是某儿童还经常摔打他!
钱小钱不喜欢坐以待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奋力扑腾扑腾,万一卡了bug直接从这铅笔的皮囊里扑腾出去,他的“回家大计”也就实现70%了。
扑腾来扑腾去,只是在桌洞里滚了半圈。
但这一滚,钱小钱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全貌。
桌洞里嵌着半片镜子,镜面散着雾蒙蒙的光亮,钱小钱与镜中的自己呆若木鸡地对视。
好……好丑的衣服!
廉价塑料裹在笔上,上面绘着的盗版公主向他投来有如智力缺失般的目光。
脑子一抽,钱小钱冲着镜子里的智障人物发出关切一问:“……那个……嗨?”
没想到那“公主”外撇的眼睛回正一只,还冲他弯了弯:“嗨。”
钱小钱:“……”
感觉世界观也在咔吧咔吧地碎着呢。
“公主”不满足于仅打个招呼:“你终于有意识啦?我们等你很久呢!”
“……”
钱小钱缓缓打出一个“?”
“瞧瞧你我的朋友!娜莉在很早就同我抱怨你的沉睡,他可是寂寞得打紧——如今你终于醒来,他也能有个可交谈的朋友!”
粗犷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钱小钱扑腾半天了,也掌握了部分“技巧”,他努力让自己的一边扬起,轻巧翻了四分之一个身。
这才看清,昏暗的桌洞一侧睡着一只巨大的笔袋,表面红红黑黑蓝蓝绿绿,被染得看不出原样,里面零七八碎塞了许多物件。
而刚刚开口的是一个压在这些物件最上面的魔笔。
钱小钱愣了愣:“……你们,都是这样?”
能说话,有神志?
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但魔笔像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从被制造出来的那天就有。”
“那你之前是什么?”
“啊?什么之前?”
“你只是魔笔?”
“天哪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知道一个词叫做角色扮演吗?”
“……”
钱小钱沉默。
这精神状态简直不要太优良。
“把语文书都拿出来,今天把这课结了。”
桌洞外老师在高声说着。
一双肉乎乎的黑手忽然探进了桌洞里。
钱小钱余光瞟去,还能看到那双滴溜乱转的绿豆眼儿在桌洞外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光芒。
妈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黑手先捏住了他,把他扔到摊在桌上的语文书旁,又在桌洞里鼓捣半天,最终拿出了——一块橡皮。
呵,他就知道。
钱小钱冷眼旁观这位未成年科学怪人又拿出了其它奇形怪状的物件,并不意外。
直到钱小虎捏起他,向着橡皮扎去。
橡皮尖声叫了起来。
钱小钱比较冷静,没尖叫,但是已经嚎出来了。
孩子你上辈子指定是有点儿大饼!
但就在钱小钱的脑瓜顶要没入橡皮的前一秒,钱小虎忽然停住了。
他把钱小钱撇到一边,从那个酷似开了大染房的笔袋里左翻右翻,拿出了一把新的“作案工具”。
雕刻刀。
橡皮惨叫得更厉害了。
钱小钱的耳边现在既有“同类”的“噪音”,又有不远处老师抑扬顿挫的滔滔不绝,还有钱小虎磨刀霍霍的嚓嚓声。
烦死了!
钱小钱使力一抬自己,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横亘在了橡皮上。
橡皮:“啊啊啊啊啊——!你压我眼睛了!”
钱小钱:“……”
我还以为你浑身都是嘴呢。
不过经此一压,橡皮总算不再惨叫了。
钱小虎惊呆了。
这根铅笔……会自己动诶!
他放下刻刀,伸出小胖手戳了戳铅笔。
铅笔纹丝不动。
嗯?他刚才眼瘸了?
钱小虎作为一个已经六年级且对灵异事物极感兴趣的小学生,认为自己应该是没看错。
“笔仙……是你吗……”
他把胖脸凑近钱小钱,轻声呼唤。
钱小钱:“……”
很好,一觉醒来甚至成了孤魂野鬼的代表。
.
“钱小虎,你把我刚才讲的内容重复一下。”
贴在钱小钱边上的胖脸一僵。
铁椅子颤颤巍巍发出一声哀嚎,钱小虎从上面歪歪扭扭站了起来。
“我刚才讲什么了?”语文老师的目光被镜片一折射,给钱小虎一种瘆得慌的感觉。
钱小虎一字没听,自是甚也道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站着吧——对了,”镜片后的目光又是一闪,“你把这篇课文抄一遍,明天送我办公室来。”
教室里哄笑声从不知名处冒起。
钱小虎又僵了僵。
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写划划继续讲,钱小虎才劫后余生般地舒口气儿低头看是哪篇课文。
同桌很好心帮他翻到课文页。
《少年闰土》。
钱小虎:“……”
……我就说他们怎么笑呢!
钱小钱仗着没人能听到他们这些“文具”的交流,开始和橡皮肆无忌惮起来:“玩儿得多高兴啊,这下让罚了,应该更高兴了。”
橡皮跟着吭吭哧哧地笑。
没想到下一刻自己身上就多了个铅笔扣的“章”。
钱小钱只觉得身体一紧,头上一软,橡皮的惨叫就又水壶烧开一样炸响了。
他觉得要是自己现在有头皮,那绝对会麻到失去知觉。
钱小虎捏着笔在橡皮上划了一道子,犹嫌不够似的,又七零八落乱划了好几道才停手。
然后把他们一气儿扔进了桌洞。
橡皮不惨叫了,开哭。
哭得伤心难过,咬牙切齿。
“妈的,这逼小子每天就会拿我们这种没什么大用的文具撒气!我他妈从来就没见这熊玩意儿把钢笔往地上咣咣砸!”
“……”钱小钱罕然地沉默着,这情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啊。
“我他妈不是命吗!我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橡皮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几道子,骂得更难过了。
钱小虎像是放过了他们,上午过去到下午,下午过去到放学,他没拿走一个文具,把他们全留在了教室里。
橡皮的情绪从上午被划完就没扬起来过,钱小钱也不去自讨没趣,开始更努力地扑腾扑腾。
入夜。
地平线吞噬最后一抹日光时,钱小钱忽然察觉身上一轻。
诶……诶??!
终于没束缚了吗?
哈哈哈!!!
身躯变得极轻极轻,钱小钱看到了那支贴着盗版公主塑料皮的铅笔,看到了在铅笔不远处静静躺尸的,伤痕累累的橡皮,以及睡在笔袋里的杂七杂八大家族。
它们在自己的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拜拜!
再见!
这一天过得很 不 错,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
再也见不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