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的秋,比李长宁在文献中读到的要冷上许多。
她在锦裘中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瞬间,额角便传来一阵钝痛。李长宁盯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足足花了三息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博物馆。
去岁生辰,太子兄长赠这吴绢时,她还嫌弃花纹老气,如今却成了确认自己身处何方的坐标。苏合香甜腻的气息缠绕在鼻尖,勾得她胃里一阵翻涌,这味道让她无比怀念实验室里那股子干脆利落的消毒水味。都在提醒她一个事实——三日前她因触碰永宁公主的“玉簪”,却成了这个同样名叫李长宁的十三岁大唐公主。
“殿下醒了?”小宫女惊喜地抬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可要进些蜜浆?”
李长宁撑着身子坐起,铜镜里映出苍白却难掩精致的面容。这是玄宗李隆基最宠爱的幼女,史书上寥寥数笔记载的“永宁公主,蚤薨”。李长宁意识到这一点,但也并不蠢,她深知只有自己的处境。
“更衣。”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绸中衣时,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骤然涌现:这个大唐倒霉炮灰公主惨死。
这根本不是意外。
“挽碧呢?”李长宁忽然开口,“按照宫规,大宫女该彻夜守在榻前。”
小宫女手一抖,玉梳险些落地:“挽碧姐姐...一早就被内府局的陈公公叫去了。”
李长宁眸光微凝。她记得那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每次来送份例时笑容都堆满褶子,眼神却总往库房方向瞟。
梳洗完毕,李长宁执意要到院中走走。秋阳透过百年银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金。她驻足树下,仰头看着一片旋转坠落的金黄树叶。
“殿下仔细着凉。”挽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李长宁转身,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袖口一道未干透的墨迹:“去核账了?”
挽碧显然没料到公主会问这个,愣怔一瞬才道:“是...在核对下月的份例。”
“把近三年的账簿都搬来。”李长宁语气平淡,“再取算盘来。”
当十余册青皮账簿在紫檀木案上堆成小山时,满宫侍女都屏住了呼吸。她们这位素来只关心胭脂水粉的主子,此刻正襟危坐,只是稍稍翻阅几页。
真是大明宫不等式。”李长宁忽然轻笑一声,指甲在某一页轻轻划过。她想起穿越前在敦煌文书里看到的唐代物价,心中算盘噼啪作响。“去岁腊月,账面显示用炭三百斤?但我记得,公主份例明明白白写着二百斤。”
挽碧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了下手指,下意识地想去遮挡袖口的墨迹,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更加慌乱。 “许是……许是内府局那起子小人记错了!”她声音发飘,眼神死死钉在账簿上,不敢与李长宁对视。
“记错?”李长宁抬眸,目光如淬雪的刀锋,“多出的一百斤炭,三十贯钱,够长安城十户中等人家过整个冬天了。”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落叶声。李长宁垂眸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这双手昨天还能在键盘上敲出十万字的论文,今天却要在算盘上跟一群蛀虫斗法。
仅仅抓住一个陈公公,就像从蚁巢里拿走一粒沙。她心里清楚,内府局的贪墨不过是这帝国肌体上最表层的脓疮,真正的病灶,深植于那些连父皇都难以轻易触碰的边镇军费之中。
“得让他们看见我的价值。”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一个超出公主身份,让他们无法轻易舍弃的价值。所以,当陈公公带着夜明珠出现时,她几乎要笑出声来——机会,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带着谄媚笑意的通传。不等应允,陈公公那张泛着油光的脸就探了进来,他捧着锦盒,步子迈得又轻又快,像只嗅着鱼腥味的猫。“殿下大安了?圣人刚赐下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老奴特地...”
“来得正好。”李长宁打断他,将账簿推过去,“陈公公看看,这笔账该怎么平?”
老宦官的笑容僵在脸上,汗珠瞬间沁满额角:“这...定是下面人疏忽...”
“疏忽?”李长宁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那我落水那日,公公可在太液池边看见什么?”
陈公公扑通跪地,锦盒滚落,夜明珠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老奴那日在库房清点...”
清点什么?”李长宁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是清点你私吞的、足够给你做十身寿衣的宫缎,”她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夜明珠,“还是核对那个……在太液池边,送我上路的凶手的样貌?”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陈公公浑身剧颤,猛地抬头,对上公主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眼神太通透,仿佛早已看穿所有肮脏勾当。
“三日期限。”李长宁直起身,秋阳在她周身镀上金边,“我要知道谁动了我的炭银,谁伸了不该伸的手。否则...”她轻笑,“我不介意让内府局换批人。”
当陈公公连滚爬爬地退下后,挽碧颤抖着递上茶盏:“殿下何必与这等小人...”
“你以为我在意那点炭银?”李长宁望向宫墙外的天空。七千多个日夜后,渔阳鼙鼓将震碎这盛世。而此刻,蛀虫早已在无声地啃噬帝国的根基。她要活下去,就得先把这腐烂的脓疮挑破。
次日清晨,李长宁破天荒地出现在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
当她把重新核算过的边镇军费摊在案上时,太子李亨的眉头越皱越紧:“五妹何时通晓算术了?”
“病中无事,随便翻翻。”李长宁面不改色。她当然不能说,这些漏洞百出的账目在她眼里就像摊开的掌纹。
太傅崔沔拿起账册,越看越是心惊。这何止是通晓,分明是直指要害的精湛。他不由打量起这位素来低调的公主——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可那双眼睛太过清明,全然不似十三岁少女。
“安西都护府这笔添置军械的款项...”老臣沉吟道,“确实经不起推敲。”
李长宁垂眸饮茶。她当然知道经不起推敲,更知道二十年后,正是这些被掏空的边镇会反噬中原。但现在她不能说破,只能一点点埋下怀疑的种子。
从崇文馆出来时,她在玉阶下遇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博陵崔氏崔望之,见过永宁公主。”青年躬身行礼,风过青松般的姿态。那是崔沔的侄孙,京中闻名的才子。
李长宁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配的短刃上——制式特别,与她记忆中某个线索隐隐吻合。
第三日黄昏,陈公公带来了李长宁要的答案。
“是...是赵贵妃身边的女官...”老宦官伏在地上,抖得如风中落叶,“说殿下您...挡了寿王的路...”
李长宁摩挲着茶盏纹路。果然如此。历史上武惠妃为给儿子寿王李瑁铺路,确实铲除过不少障碍。只是没想到,她这个“最受宠爱”的公主,也成了目标之一。
“炭银的事呢?”
“老奴愿十倍偿还!只求殿下...”
“不必还了。”李长宁放下茶盏,“去把内府局近五年所有采买账目重新核算,缺的银子,从你往后的俸禄里扣。”
陈公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比直接把他送去掖庭局更折磨人!
“不愿意?”
“愿意!老奴愿意!”他连连叩首,几乎要哭出来。
待人退下后,挽碧不解:“殿下为何饶过他?”
李长宁走到窗前。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染成暖黄色。
“水至清则无鱼。”她轻声道,“留着他,才能钓出更大的鱼。”
比如那个在太液池边推她的人,比如与边镇将领往来密切的某位皇子,再比如...安禄山。
里夜,李长宁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案前。宣纸上墨迹淋漓,写满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名词:均田制败坏、府兵制瓦解、节度使坐大...
最后,她重重写下三个字:马嵬坡。
史书记载,她这个身份本该在三年后病逝。但现在她活着,很多事都会改变。就像今夜她饶过陈公公,明日朝堂就会多出无数猜测。
有脚步声轻轻停在门外。
“殿下,崔公子托人送来这个。”挽碧的声音带着迟疑。
是个细长的锦盒。打开来看,并非预想中的诗词信笺,而卷绘制精细的《山河图》,夹页里藏着张字条:小心玉真观。
李长宁指尖发凉。玉真观——她那位出家为道的姑母,正是王维的密友。
她展开地图,目光掠过蜿蜒的黄河,最终停在范阳的位置。那里现在还是繁华之地,但很快会成为叛军的老巢。
“挽碧,明日去禀告父皇。”她忽然开口,“就说我病中得天尊庇佑,愿在宫中设道场祈福。”
既要博弈,不妨把水搅得更浑些。既然所有人都想利用她这个“受宠”的公主,那不妨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利用。
秋夜深凉,李长宁却觉得血脉滚烫。七千多个日夜的倒计时悬在头顶,而她手中已握住第一枚棋子。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瓦片被踩踏的声音。李长宁吹熄烛火,在黑暗中握紧方才顺势藏在袖中的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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