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长安的世家子们要么相约出门赏月喝酒,要么到友人家拜访,过节过得不亦乐乎,唯独礼部郎中孟期明剑走偏锋亲自驾车去了门庭冷落的顾府。
车里塞了满满当当的花盆,据说里面栽得到全是什么于伤病有益怡人心神的花啊草啊的。到底有没有用他也不知道,只说是玄学。
顾维源虽然一向看不上这位游手好闲的少爷,却也没有看不上就要把人关外面的道理,只好叫人把他放进来了。
孟少爷一路就顾府模板式的装潢评头论足,顾府的下人……顾府的下人搭不搭话并不要紧,少爷自己就能扯出一篇《顾府改造论》。好不容易走到主院,也亏得他没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
顾维源身上伤不多,其中一道斜跨肩背的刀伤最为严重,至今还未完全愈合,如无必要,他绝不抬手。
但顾侍郎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少爷,“必要”的时候很多,苏州府的大夫每次给他看伤都要吹胡子瞪眼一番。
孟期明见他端正坐在堂中喝茶除去脸色难看些便再无异样,眼都快瞪出来。
顾维源见了客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死样子:“孟郎中来我府上不知有何贵干?”
孟期明觉得自己可能是贱的,见他手脚齐全跟个没事人时有些惶惶,一听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熟悉腔调又将心落到实处。
祸害遗千年嘛,顾侍郎能比王八还长寿。
“咳,那什么”孟期明清了清嗓子,“顾兄……顾侍郎,我来你这儿呢,主要是为了给你送点花草,你这些日子不能去上朝,在家看看花草也能怡悦身心。”
见顾维源放了茶盏,他又立即道:“当然也主要是为我姑父来的。我姑姑姑父今个儿回老宅来,饭桌上有人说你今天下午刚到家,我就说我来看看你,我姑父不便过来,叫我带话给你,说是让你好好养伤云云的,这次出师未捷后面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转机,实在天命难为,不关你的事,让你宽心。然后……”
孟期明有些纠结地道:“然后就是,我姑父问你……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顾维源垂眼。
孟期明为难地挠了挠头:“你若是能来做我姑父的女婿是很好,但是,我又觉着我那表妹配不上你。”
“麻烦孟郎中帮我告诉老师,我会尽快找蔺氏退去婚约。”
孟期明一口茶呛在喉咙眼,咳得惊天动地。
顾维源又道:“但吴小姐身份高贵,顾某高攀不起。”
孟期明拍着胸膛,虚弱道:“吓死我了。”
顾维源依然垂着眼,面上没什么明显的喜怒。
不知为何,孟期明突然觉得他好像很累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少爷愣了。
那一副壳子仿佛钢筋铁骨,能将所有情绪牢牢锁住,只有极偶尔冷铁转动的时候,才泄出那么一星半点虚幻的“反光”。
孟期明自认不是个聪明人,没本事也就算了,性情还不好,若不是他出身孟家,若不是他姑父是吴懿,估计都没人愿意搭理他,甚至出门就被人打死了。但因为他家有权有势,多的是人愿意腆着笑脸捧他的臭脚,就连他姑父的不少学生也一样。
唯独顾维源将对他的嫌弃挂在脸上,也只有顾维源心口一致。
他孟少爷贱得慌,他还真就喜欢往顾维源跟前凑,并且试图跟其分享自己的爱好与不值一提的志向,时常被骂也乐呵,偶尔得来一句“一般”也高兴。
想想,他恐怕也就把顾维源当做他爹他姑父的影子,而“影子”少得可怜的夸赞都是真的,他仿佛借此得到家里认同一般,便能真心实意地开心起来。
孟期明突然感到心虚的愧疚。
顾侍郎是什么人?那一点似真似假的情绪在他不耐烦抬眼的一瞬便灰飞烟灭:“孟郎中还有事?”
孟期明木了脸:“没事了,顾兄……顾侍郎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不知是不是今夜老天大施恩德,见不得“坏人”也孤家寡人。孟期明前脚刚走,叶昼成又赶着后脚来了。
比起满车花草浮夸无比的孟少爷,叶少卿带的东西就比较实在了——他亲自记录的朝中这些日子都吵了什么的册子。
落座,叶昼成先不急于将礼物交给顾维源,而是接过小厮送上的茶喝了一口,方才道:“今日叶某过来,一是出于感谢顾侍郎的救命之恩前来探望,第二则是想问顾侍郎一些事。”
顾维源并不上套:“叶少卿大可带着你的东西回去。”
叶昼成笑道:“顾侍郎可冤枉我了,这册子还真是送给你的礼物。”
顾维源冷笑:“两面说辞都是你的。”
叶昼成跳过他的嘲讽,继续道:“回来后,我查到了些事情,与顾侍郎有关,我并没有往上报,但心中却是疑惑非常,辗转反侧不得其解,故而来问问本人。”
顾维源道:“你也可多辗转几日看答案能不能转出来。”
叶昼成依然平静:“若顾侍郎当真是这么想的,当初哪里用得着特地拐弯抹角点我做你的副使。”
堂中陷入寂静。
顾维源很轻地笑了一声:“看来叶少卿此行并非是来问我的答案,而是来确认自己的答案的。”
叶昼成颔首:“朝中收到我四月廿四的信,亦收到你‘四月廿七’的信,明明四月廿七当日我们都逃出扬州城了,朝夕相处,叶某还真就没见到顾侍郎写信送信……所以,顾侍郎那信是与我的信同日寄出的,只不过比我的晚到三天而已。”
顾维源坦荡道:“是。”
叶昼成又道:“顾侍郎一早便知道江北诸州州官的猫腻,并且这次去便是要收拾他们的,介于自己身份不便出手,所以带上了我。”
顾维源没说话。
叶昼成道:“看来这条说的不太准。那,顾侍郎在江北早有布置?”
顾维源嗤笑。
叶昼成道:“我提出去民间探查的时候,顾侍郎便已经算好了百姓暴动就在三日之内吧。”
顾维源颔首。
叶昼成道:“随机应变至此,叶某自愧不如。”
他叹了口气:“高调谏言担任钦差,一路接受州官奉承而不回应,提早递出信件,故意挨刀……叶某有些不敢猜顾侍郎究竟想做什么了。”
顾维源道:“猜不到就算了。”
叶昼成摇头失笑:“顾侍郎,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的态度招揽不到同盟么?”
顾维源抬手一指:“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叶昼成也不废话,真走了。
屋里终于只剩顾维源一个人。
他不顾肩背刀伤,靠在椅背上合眼休息。
一杆杆翠竹在月光下簌簌摆动,抖落不知多少枝叶。
只听着声,顾维源恍惚回到了幼年夜里挑灯读书时,当年窗外的鹅掌楸为风拂动……也像顾冕去世那一年,铅灰天际下惨白纸幡猎猎作响。
他按了按眉心,心里嘲笑自己懦弱,好端端的竟伤春悲秋了起来,实在不像话。
送客归来的少年小厮在外面恭敬道:“大人,亥时了,该休息了。”
顾维源“嗯”了一声,站起身,却一阵头晕没站稳,他在椅子扶手上一撑,被扶手冰得一激灵。
他以手背抵在额头,感觉是有些烫,可身上也没哪儿难受的,便没当回事。
月光东移。
顾维源回卧房,不过走了短短一段路,他关上门时竟已吐息滚烫。
但很快,他又压住粗重的呼吸,肌肉紧绷,神情戒备。
亮起的灯光描出一个与他有五分相似的轮廓。
今个儿这客人来得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顾维清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吟吟地道:“好久不见,兄长。”
顾维源放缓呼吸,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灌下:“你怎么来了?”
顾维清道:“兄长受伤,做弟弟的难道不该来看看么?”
顾维源冷道:“继续编。”
顾维清无奈一摊手:“好吧,我来是想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顾维源竟直直倒在桌上!
顾维清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哥,使其不至于摔倒在地。他碰到顾维源手腕内侧时先是被烫得一惊,而后又被急速跳动的脉搏吓了一大跳,再也维持不住温和可亲的笑脸,立即道:“雪衣!”
这时,他与顾维源的相似到了八分。
雪衣从梁上飘然而下:“公子有何吩咐?”
顾维清皱了眉,低声道:“先等等,等我把他扶到床上去。”
雪衣伸手:“我来帮公子。”
顾维清却摇头:“不必,兄长他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碰。”
雪衣僵了僵。
顾维清年方十七,比蔺知乐还小一岁,身量尚未长成,搬动他哥搬得格外艰难。
好不容易把顾维源掀到床上,顾维清才气喘吁吁地补上一句:“方才那话我说的偏了,你……”
雪衣抢先道:“我没放在心上,我知道公子的意思。”
顾维清颔首,一撩衣摆坐在顾维源床边,右手把着他的脉。
雪衣忍不住道:“大公子他怎么了?”
顾维清眉头依然紧皱:“我不知道。”
雪衣道:“可是……”
顾维清道:“没有可是,久病成医,我在这里总比他那些木头下人强,再等半刻,若是不行便只能惊动‘那位’叫宫里的御医来了。”
雪衣沉默。
顾维清道:“劳烦你去拧块凉巾子来。”
凉巾刚放上额头没一会儿,顾维源野马奔腾般的脉搏逐渐变缓,烫人的温度也渐渐降下去。
顾维清松了口气。
没等他这口气松完,昏迷不醒的顾维源突然断了气!
“哥!”
顾维源,字临川,号怼怼(我瞎说的),见谁都能怼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放过的怼星人。
下章闺女上线,顺便提醒一句,维源我儿啊,赶紧捂好你剩下的小秘密,别被你弟弟抖干净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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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留评、灌营养液、投雷(鞠躬),我咸汉三做完作业回来啦~
看上章评论有小可爱没看懂旱情为啥这个亚子,原本想在这章作话解释下,结果解释着解释着发现简单讲不清,就稍微把上章修了下挑明了点,没看懂的小可爱可以现在倒回去康康看得懂了不。
PS:更新时间还是换到以前用的晚上八点吧,突然发现中午更文,自制力约等于零的咸鱼作者一下午都忍不住刷刷看有没有小可爱给我留言(捂脸),这样学习效率太低了,不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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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雨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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