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鸢山的人生信条里,从来就没有逆来顺受这四个字。
面对很多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公平的事情,他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情绪,一方面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另一方面也是懒得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所以真正能让兰鸢山动怒的事情不多,像今天这样的,可以说是少有。
兰鸢山一边和郁栖说话,一边顺手给兰君钦擦着脸上的菜汁,表情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人,也不担心自己的举动接下来究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但兰君钦显然预想到了。
兰君钦这张脸刷白刷白的,整个人看上去是肉眼可见的惊慌,像个浑身炸起毛的猫,连瞳孔都微微震动,后背僵直的像用铁板焊住了,不能动弹分毫。
兰鸢山本想安抚性地摸一摸他的后背,却被兰君钦反射性地避开,兰鸢山叫了他好几次,兰君钦都没有一点反应,可见是神经已然紧张紧绷到了极致,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倏然断开。
兰鸢山:“.........”
这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食堂的管理人员,不一会儿又惊动了老师,陆陆续续有人赶到现场,将地上哎呦叫唤的崎岖脸带走。
那崎岖脸显然是伤的不清,不仅被铁饭盆拍出了鼻血,两颗门牙也有些摇摇欲坠,趴在地上哀嚎着,看上去又可怜又凄惨。
.......不过兰君钦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额头被连撞了几下,额角已经通红一片,破了一块,头发上还黏着白乎乎的饭粒,有浑浊的菜汁沿着衣领淌进,沾在皮肤上,把内衫和外套都弄得脏兮兮油腻腻的,菜香和洗衣液味混在一起,显得十分怪异。
“没事,”兰鸢山摸了摸兰君钦的头,安抚道:“儿子,你就算破相了也比那个人帅。”
兰君钦:“.........”
爸爸,现在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吗?!
他看着兰鸢山一无所知的脸,半晌嘴角微微抽动,最后痛苦地捂住了脸。
也许是那崎岖脸还真有点身份背景,他被带走没多久,兰鸢山和兰君钦就被叫进了年段长的办公室。
之前明里暗里踩过兰君钦和兰鸢山的班主任也在,一看见兰鸢山就皱起了眉,在一声菜污的兰君钦走过来的时候,还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
偌大一个办公室,好几张桌子和沙发,竟然没一个人让兰鸢山和兰君钦坐。
兰鸢山也不在意,径直往窗边一靠,也不在乎衣服会不会被墙弄脏,那副随心洒脱又无所畏惧的模样看的年段长眼镜后的视线变的愈发嫌弃,心里的天平也早就偏向了有权有势的崎岖脸。
他推了推眼镜,尽量装作平易近人的模样,对兰鸢山和颜悦色道:
“是.......兰君钦的家长,是吧?”
“嗯。”兰鸢山说:“怎么?”
“........”年段长一噎,心道还能怎么,你孩子把别人孩子打了呗,正想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
兰鸢山和年段长同步往门口看去,很快,一袭豹纹貂外套就出现在了视线尽头,一个头发微卷的黄发女人化着精致的浓妆虎虎生风地就冲了进来,哒哒哒的高跟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响亮,还伴随着皮包的链条拍在门上的刺耳音调,混杂着哀嚎:
“齐瑞!我的瑞瑞!”
那豹纹女士猛地扑了进来,体积略微庞大,一下子就挤掉了室内的半边空气,兰鸢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一点空间,那豹纹女士顿时和那崎岖脸抱在一起痛哭:
“瑞瑞,让妈妈看看,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豹纹女士捧起哇哇大哭的崎岖脸,表情担忧中混着些许狰狞,连精心纹好的眉毛都在微微抽搐: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崎岖脸齐瑞一看见自己彪悍的老妈来了,立刻就像找到了靠上一般,眼泪和鼻涕齐飞,看上去哭的愈发凄惨和情真意切,好像当初不是他先把兰君钦的脸按进饭盆里的:
“妈,就是那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贱种!”
齐瑞一指兰君钦,脸上还带着鼻血的淡红色污痕,控诉道:“他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欺负我,他太过分了!”
那豹纹女士自是偏心孩子,闻言猛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朝兰君钦冲去,伸出粉红色的长美甲,用力朝兰君钦的脸上戳去,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指痕: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教养!你妈没教过你做人要有礼貌吗!你爸妈呢,让他们过来向我赔礼道歉!”
兰君钦满脸都写着屈辱,脸被指甲戳出些许痛意,但他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站在原地。
“好了好了,这位女士,请你冷静一点。”那年段长生怕那豹纹女士的长指甲会把兰君钦的眼睛戳瞎,假意上前将其拉开,但没怎么使力。
但那豹纹女士反而越劝越来劲,直接在兰君钦的脸上挠处了好几下指甲印,兰君钦下意识想要挥手躲开,却被豹纹女士以为兰君钦要和他动手,情绪更加激动,现场登时混乱成一片。
也不知道怎么的,兰鸢山还没来得及加入这场混战,兰君钦的脸上忽然就挨了一巴掌,那清脆的巴掌声直接将所有人的动作定在原地,室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兰君钦半张脸都被划得全是指印,还挨了一巴掌,脸上迅速肿涨起来,加上身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菜叶和饭粒,整个人越发显得狼狈。
那豹纹女士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会动手,愣了一下,看着兰君钦偏过头去时意味不明的神情,终于在年级长的劝告下,骂骂咧咧地停下了动作。
兰鸢山走上前去,掰过兰君钦的下巴,仔细看了一眼,眉心紧皱,片刻后才转过头,看着因为情绪过激而满脸通红、胸膛急速起伏的豹纹女士,道:
“够了吧?”
“你是谁?!”那豹纹女士看着面前这个被过长的卷发和胡子掩盖着面容、看不清神色的“流浪汉”,即使心虚,还是厉声道:“我替我儿子讨个公道,你插什么嘴?!”
“你替你儿子讨公道?”兰鸢山笑:“不要仗着自己脑袋有问题就可以为所欲为。”
“......”豹纹女士被兰鸢山阴阳怪气的一愣,鼻子都气歪了,许久才道:
“你到底是谁!怎么还骂人呢,有没有点素质!”
“我是他爸爸。”兰鸢山说:“还有,别说当面骂你,你要是听不清,我还能刻你碑上。”
“你!咳咳咳........”兰鸢山两句话,差点把豹纹女士气厥过去,捂着胸膛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连年段长的脸色也是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想哭又不敢哭的感觉。
最后还是豹纹女士的丈夫赶到,和年段长商量了一下,让兰君钦和齐瑞互相道歉,各打五十大板,这事也就算了。
“可以啊。”兰鸢山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学着豹纹女士刚才的样子,一指齐瑞和豹纹女士:
“你们先给我儿子道歉,我们再道歉。”
“凭什么!”齐瑞本以为今天能好好收拾一下兰君钦,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兰鸢山,不仅自己挨了揍,自己的妈还差点被气出心脏病,最后自己还得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说的话是人人都得听是吗!”
“因为先撩者贱,谁先动的手谁先道歉。”兰鸢山不为所动:“还有,狗才听不懂人话。”
“........”齐瑞反射弧有点长,脑回路绕了半天才听明白兰鸢山在骂他是狗,被怼的一噎,脸色当场气的祛青,眼看着就要翻白眼了。
齐瑞的父亲显然也因为兰鸢山看似配合实则刺头的行为惹得有些不悦,当场就绷不住老好人的面皮,沉着脸道:
“兰先生,我认为你这种态度并不利于实际问题的解决。”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穿着略显潦草的兰鸢山一眼,眼底精光四射,语气里逐渐带上了商人般的轻蔑:
“不知您和您夫人现在在哪高就?可否约个时间,我去您家中详谈?”
“他能有什么高就,兰君钦他爸爸就是个酒鬼!早就失业在家了!”齐瑞终于找到可以狠狠踩一踩兰君钦的点了,指着兰君钦笑的很夸张,几乎要弯下腰来:
“还有,他那个短命的妈妈早就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还站在身边、挨了一巴掌一点声都没吭的兰君钦瞬间抬起头来,像是个被惹怒的狼崽,瞬间炸起毛,凶狠地瞪了齐瑞一眼,竟然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径直冲上去,抡起拳头,狠狠地朝齐瑞脸上来了一拳!
齐瑞本就摇摇欲坠的牙齿瞬间混着血飞了出来,齐瑞痛的发出一声惨叫着倒下,但兰君钦一点动作也没停,豹纹女士惊怒交加之下想要阻拦,也被不小心推到在地上,头猛地磕在地上,精心梳好的头发乱成一团,连假睫毛都飞了出来。
现场再度变的一片混乱。
兰鸢山站在旁边没有动,等看着情况实在到了不得不收拾的程度,才走上前去,握住了还想往齐瑞惨不忍睹的脸上再来一拳的手:
“够了。”
他话音刚落,兰君钦浑身一震,像是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被兰鸢山顺势拉了起来。
年段长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看着面前狼藉的桌面和倒塌的椅子,还有鼻血眼泪乱飞的齐瑞和齐瑞妈妈,已经完全傻了眼。
“........兰先生,看来我们是没什么好谈的了。”齐瑞爸爸看着狼狈又凄惨的妻儿,忍了又忍,自认自己身份高,才没有和兰鸢山这种人“一般见识”:
“您儿子要是不和我们一家诚恳道歉,我发誓,我会一直追究下去,直到他被学校退学为止。”
听到“退学”两个字,兰君钦眼中的愤怒才悄然消退,又变成了刚才的惊惧和茫然。
隔着一层衣料,兰鸢山都能感觉到他颤抖的手腕。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兰鸢山看了一眼面前的乱象,厌烦道:“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学校,有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同学和同学家长,不读也罢。”
言罢,也不管年段长和齐瑞父亲脸上是何等的难看,直接拉着兰君钦走了。
兰君钦低着头,一路上都没有抬起头来。
等事情解决的差不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兰鸢山走在前面,一开始还没有察觉,直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兰君钦哭了。
兰君钦这回哭的很安静,没有像家里一样大吼大闹,晶亮的眼泪从眼珠子里滚下来,亮亮的,像是透明的水晶珠子,那一瞬间,兰鸢山甚至有些恍惚,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某个极为相似的凤眸。
“.........好了,哭什么。”兰鸢山摇了摇头,把脑海里属于晚玉的容貌晃走,随即揉了揉兰君钦的头发: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嗯?”
“........”兰君钦闻言,用力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岂料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脸上越是刺痛,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捂着眼睛,靠着墙缓缓蹲了下来。
兰鸢山也没再安慰,守在巷子的角落,点了一根烟,无声向前走了一步,向前挡去了灌入巷内的风。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往巷子内看了一眼,面上看上去毫不在意,实际上却在侧耳细听兰君钦的哭声有没有变低。
许久,兰鸢山烟都已经燃尽两根,腿都站麻了,兰君钦哭的沉沉的声音才从他身后传来:
“对不起,爸爸。”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沾了水的湿鼓,还带着鼻音:
“我不是故意的.........”
“故不故意事情都这样了,别想太多。”兰鸢山吐出白色的烟圈,袅袅的烟雾将他的神情照的愈发晦暗不明,唯有一双眼睛漂亮的惊人:
“别哭了,等会儿脸哭坏了。”
“.........”兰君钦没说话,用力把脸埋进膝盖里,半晌,才轻声道:
“爸爸,我是不是真的要被退学了。”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的肯定句:“齐瑞爸爸是校领导的亲戚,可你.........”
兰君钦哽了哽,半晌,还没想到说什么,兰鸢山就噗嗤一声笑了:
“可是你的爸爸确实个上不得台面的鸭子,是不是?”
“.......不,不是!”兰君钦一怔,慌忙摇头否认,力气大的连头顶的发丝都飞了起来:
“爸爸,我.......”
“傻儿子。”兰鸢山这下真的要被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兰君钦逗笑了。
他利落地踩灭烟头,丢到垃圾桶,这才走到兰君钦的身边,淡淡的烟味顺着风扑进兰君钦的鼻腔,并不刺鼻,反而带着温暖的安全感:
“别怕。”
兰鸢山的声音很稳:“我虽然没用,但是也知道人更重要。这个学校读不了,爸爸就带你去下一个学校读,没必要为了那些烂人委屈自己。”
他说:“那个人,不是第一次欺负你了,是不是?”
兰君钦闻言低下头,许久,才将脸埋进抱着膝盖的臂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恍若蚊蝇:
“........他们把尿装在矿泉水瓶里,逼我喝下去........”
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哽咽:
“我不喝,他们就强迫我钻他们□□,还把尿混在洗拖把的水桶里,泼到我校服上。”
所以在那之后,兰君钦再也没有穿过校服。
他也曾经和老师反应过,可是齐瑞家有背景,老师们大多都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兰君钦也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忍受。
“........”兰鸢山摸了摸兰君钦的头发,许久,才沉声道:
“傻瓜,没必要忍。”
兰君钦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可是爸爸,不忍还能怎么样呢?
他没有背景,只能任人欺负。
他都已经习惯了。
“好了,别哭了,等会儿把眼睛哭坏了。”兰鸢山把蹲的都快自闭的兰君钦拉起来:
“没事的。”
“爸爸,我不想道歉,也不想被学校退学。”兰君钦红着眼睛:“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打他。”
“因为他提到妈妈了?”兰鸢山问。
“......嗯。”兰君钦低下头,狠狠地摸了一下眼泪:
“谁都不许说妈妈坏话。”
“........”兰鸢山心情复杂:“妈妈就对你这么重要?”
“嗯!”这回兰君钦的语气愈发肯定了,但片刻后,语气又重新低落下去:“可是妈妈一定对我失望了。”
许是挨了打,兰君钦此刻心底有些脆弱,越说越委屈:“爸爸出去当鸭子给我攒学费,但是我还是被学校退学了,我真没用.......”
“妈妈知道后,他肯定会后悔生了我。”
兰君钦哽咽了:“我对不起妈妈,我真不孝。”
兰鸢山:“........傻瓜儿子。”
他发出重重一声叹息:“......你怎么会觉得,我真的会去背叛你妈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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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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