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全然不知他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只觉短短几句话,不仅古怪,且莫名其妙。
这个墨漆似乎对凤不归有着深入骨髓的臣服和恐惧,连那个名字都不敢提。青年沉沉盯着他,不知怎的心脏蓦然重重跳了几下。
片刻,他慢慢问道:“墨先生,我的记忆中,你绝不是会拖泥带水,给对手留后路的人。既已点血入骨,为什么还会给他留下对付你的机会?”
“墨漆”神色莫测地看着他,温和反问:“谢公子,你怎知,记忆就一定不会被人篡改?你又怎知,我一定就是你记忆中的人?”
他声嗓轻缓,一字一句却彷如九天雷劫骤然降临,谢重珩呆住了。
离开往生域至今三年的经历彷如一副漫长的画卷,一幕幕飞速从他脑海中反复闪过。从前来不及深究、没有追问出真正结果的诸多疑虑,一瞬间如同煮沸的海水般,从心底翻涌而上,准确地一一投落在对应节点上,最后停留在抚星城中。
破了桥本真夜的阴谋、他侥幸死里逃生后,火云城据点的幽影传来讯息,言说原守将谢烟连同他麾下残余所有将士都已消散的那个夜晚,他曾问过凤不归,他是不是去找了抚星城的地下操控者江祁,或者说巫祁江,商谈据点的事。
银月如霜的辉光下,朦胧灯火中,妖孽男人站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弯着唇角,散漫道:“哪里需要和他说什么,费那个劲。我直接将他其中一段记忆封印、替换了。”
“他只会以为我们‘师徒’是游历途中偶然路过此处,被他设计卷进了这场风波去对付桥本真夜,不会怀疑我们来这里有别的目的。”
彼时他直觉这句话里有什么不对,仿佛蓦地触发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与他整个过往人生息息相关的东西。但只一刹那,那点强烈的直觉就彻底烟消云散,完全想不起来那点灵光究竟是什么。
记忆,替换……两年后再回首当时,谢重珩仿佛突然抓住点什么关键,几近空白的头脑中如同再次炸开惊天霹雳,终于将他炸醒。
他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呆滞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他究竟是谁?”
“墨漆”看他的眼神都似乎带了点怜悯:“谢公子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又何须多问?”
谢重珩勉强挣扎出一丝冷静,心里混乱无比。他像是骤然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飞速旋转浮沉至神识混沌,天地都一时翻覆。
他一直都认为一个人记忆中亲身经历的事,纵然因着个人情绪好恶与立场偏向,与本来面目可能有所差别,但既定事实不可改变,至少有大部分的可信度。
从未想过,居然可能是一场纯粹的妄诞。
如果连自己的记忆都全然不可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实?如果连从前的经历都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篡改,成为半真半假的存在,过往岁月还有什么是不可被颠覆的?那些由此而生的种种感情,他自以为可以交托生死的信任,又还能真正剩下几分?
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对他?将他肆意操控、欺骗,玩|弄于指掌间?!
不知是不是客栈隔绝严寒、取暖的法阵出了问题,谢重珩全身似乎都有些发冷,寒气透骨。他出了房间,唤来所有剩下的幽影,斩钉截铁地下令:“去,杀了墨先生。”
幽影们面面相觑,仿佛有些惊愕。
但见他神色冷峻,煞气四溢,绝不是在开玩笑,众人却也并不多问,当即躬身领命。直起腰的瞬间,已唰然亮出了各自的兵器。
这是谢重珩第一次亲见这位“墨先生”出手。
他修为未必有多逆天,却无疑是法阵术咒一道的顶尖高手,单论这点,甚至很可能远远超过凤不归。此时孤身对上八个经过严苛训练的幽影全力突袭、杀招尽出,竟也丝毫不乱。
抬手之间,精准得恰到好处的术咒落下,如山峦压顶,连阻挡带反击。就这么两三个呼吸间,一道简单的传送法阵已然构画完成并启动。墨蓝宽袍与银灰纱衣蹁跹飘摇,他的人已在包围之外。
到了现在,谢重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止住了准备再度扑上去的幽影们,犹自垂死挣扎般,沉沉盯了他们一会,方才一字一字道:“如果,我要你们去杀了凤不归呢?”
话音刚落,所有人骤然变了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几乎一起跪下,抖如筛糠。
谢重珩将他们挨个看了一遍,慢慢道:“上次他告诉我,以后你们只会听我的。是他在骗我,还是你们竟敢抗命不遵?”
他顺手拖起一个离他最近的下属,杏眼中冷意如刀锋:“你说,为什么?”
“你们敢对墨先生下手,为什么不敢动凤不归?”
“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受了墨先生点血入骨之术,而后化型的同伴吗?”
幽影挣扎着重新跪下去,一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公子息怒!天下任何人我们都可杀得,只除了公子与凤先生。”
“我们,我们所有人遵从的,从来都不是墨先生的命令,而是……凤先生……”
客栈外的冷风似乎穿透了阻隔的法阵席卷而来。谢重珩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一会,终于慢慢点点头,像是再度回到了往生域中,终年笼罩在浓雾中的无尽山巅,一片空白地茫然。
往昔的所有不对劲和疑惑从最近的开始往回追溯,眼下都说得通了:
他上次提及多年前那场荒诞意外时,本该是另一个当事人的“墨漆”掩饰不住的莫名其妙,像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对他身负的重任也不太清楚;
点血入骨后成型的凤不归竟能任意对施术者下手,现在这个“盟友”和所有幽影对他深埋在骨子里的畏惧;
身为“幽影”,已经死过一次的枯骨和鬼气怨念结合而成,等同于凡人一场轮回,为什么竟还会牢牢记得生前的事,甚至为此被心魔气侵蚀,深陷幻象;
一个产生的法则就注定了不会有多少感情的似人而非人之物,竟会对他生出那般浓烈的情意,三番两次倾力相救;
……
真正手段通天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哪怕是一朝帝王,终身也未必能招揽到一个。昭明帝亲政近八十年,也不过来了个尚且存疑的有悔真人。偏就他谢重珩运气好,往生域中有墨漆相助,回到大昭,还有个与之不相上下的凤不归一路陪伴。
墨漆知道的事,凤不归也几乎都知道。甚至他和盟友的一切过往,早在凤不归成型前许多年的事,他也知道。
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离开往生域前后那段时间开始。
他对并肩百余年的盟友说不出的陌生、疏远,却对一个新出现的“幽影”心生亲近,以及那些莫名其妙又无所不在的熟悉感,连后来的相处都自然而默契。那人对他的所思所想、心性为人的了解,更是透澈得毫无阻碍,像是已经认识了许多岁月。
从那时起,从前的墨漆就改换了凤不归的身份,陪在他身边。而留守往生域中的所谓的“墨漆”,眼前这个人,才是受了他点血入骨、死生秘术,终身被他操控的真正的幽影。
原来早在抚星城中时,真相就曾经直白地摆在他眼前,却因着他的疏漏,生生与之擦肩而过。
这个又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谢重珩站在长宁府城的客栈中,再回首从前,其实凤不归自恃手段和修为,做得并没有那么严密。桩桩件件,都留下不少破绽。
他若用心一点,谨慎一点,多花点心思,早该想清楚的。
只是凡人局限太大,能抹杀某段记忆的手段,只有包括无相心经在内的极少数两三种,且无一例外地会严重损伤魂魄、根基,让人虚弱甚至急速衰老,几乎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何况是难度更大的篡改记忆。他也就过分相信自己一贯的认知。
兼且一路上事情又太多、太过急迫,千头万绪,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又太自然,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根本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对劲,却忘了那人的手段并非寻常可比。
谢重珩曾几度纠结于凤不归对他的感情,总觉得离奇、突然,且莫名其妙。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深究起来,都是因果。只在当局者有没有拨开迷雾,看清楚底下隐藏的真相而已。
他们百余年来都一直相安无事,配合无间。但从前的盟友,为什么要在他的记忆上动手脚,换个身份陪着他?
难道仅仅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对他生出了情意,加上昔日中毒后对他用强,心中有愧,又见他态度坚决,担心他不肯接受,所以重新以陌生人的名义接近他、追求他?
直到重新进入房间结界,谢重珩仍没想出任何头绪。
被人欺骗、操控到现在,他的懵懂无知,他的赤诚信任,他的惊讶迷茫,他的挣扎无措,那人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告诉过他真相,任凭他一个人表演,耍弄傻子一般。他本该愤恨难忍的。
但眼看着素衫雪发的男人在他面前沉睡不起,安静如画,所有的怒火又尽皆被强行压回去,灼烧得他心中闷痛难忍,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发作出来半分。
不管怎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反而倾尽全力在帮助他、陪伴他。如今最重要的,是怎样将人带出来。
谢重珩压住一堆乱念,俯身下去,用指尖一点点感知着他的面容轮廓、肌肤温度,最后停留在他脖颈上。
白皙柔腻的皮肤下,脉搏在他手指下清晰地跳动着。他想象着如果现在咬上几口,用尖牙将其洞穿,又会是什么光景。
其实人恨怒到一定程度时,心底最原始的冲动,往往是恨不得抛开所有仪礼教养的桎梏,扑上去如同野兽般全凭着本能撕咬,用唇齿和舌头直白地感知对手肌肉被撕裂、鲜血在口腔中漫过的肆意与痛快。
强自忍耐许久,谢重珩终于咬着牙低声道:“你骗得我……好狠。我该叫你墨漆?还是凤不归?你还有多少秘密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停顿一会,他又有些恍惚:“等你平安出来,也许……”
也许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凤不归心智已经迷失混乱,对他没有丝毫信任可言,此去凶险万分,他根本连三成把握都没有。即使他搭上性命一换一,也未必能成功将人换回来。
那许多未解之惑,他大概再没有机会得到答案。被人欺骗摆布的愤怒,他大概也再没有机会发泄。
片刻之后,谢重珩直起腰,从乌金手环中化出九枚血红的三寸长钉。
那并不是谢煜从前给他准备的,而是这些时日,他甩开那不知真正姓名的假“墨漆”和所有下属,悄然在长宁府城的地下黑|市设法寻来的。
假“墨漆”那里没有九死惊魂钉,即使有,他也不敢用。毕竟这个方法也是他再三追问之下,那人方才告知于他。他还没病急乱投医到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幽影。
兜售此物的小贩显然精擅各种旁门左道,卖给他的也是罕见的珍品,效果极佳。只是他要遭的痛苦也会随之增加。
这东西阴邪无比,像是地府忘川之水淬炼而成。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阴森寒意已丝丝缕缕钻进身体中,冷得骨髓都生疼,连魂魄都震颤不安。
或许是看他出手阔绰,又或许单纯是知晓,能狠得下心,用这种死士都不会轻易动用的玩意儿之人,必然已经是走投无路,那小贩告诉了他一个能发挥最大威力的隐藏用法,作为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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