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也不恼,行到主座处站定,对于面前的名册看也不看一眼,抬手拂到旁边。从齐正初开始,他竟是随口按职位顺序,一个一个点名。
每点到一人,他的目光就随之落下,连同对方的籍贯都一并报了。分明是第一次见,却精确无误。
如果说之前的事纯属歪打正着,此番齐正初是真正愣了一刹那。笑声渐止,帐中慢慢安静下来,只闻他一人之声。
新统领好像跟他们打探到的消息截然不同。众人也不知道齐副一早上是不慎踩了狗*还是被主将训了,一脸隐隐的憋屈怒意,此时面面相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若是应下,等于认同了他的统领之位,心有不服。但点名不应是轻慢军令的重罪。都是从军多年之人,服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在这种小事上犯错,简直比被人砍了一刀还难受。
谢重珩彷如不觉。将在座诸人一一点完,他才抬眼望过去,淡淡道:“齐副统领,大昭军律什么时候改了,允许下属越俎代庖,替官长报号?”
齐正初:“末将……”
青年双手负在身后,盯视过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身为副统领,手下兵士擅自扣押本营官长,你如何解释?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行营帐中一时极静。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知情不必说,即刻就可以定个“纵容所部以下犯上、临阵作乱”的死罪。若是不知情,整整一夜连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兵士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几乎等于当众承认他的无能。
齐正初被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煞气惊得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末将,兵士以为是细作……”
不待他分说完毕,谢重珩盯视着他微笑起来:“第一,大昭军例,新兵入营前半年,如何快速分辨敌我是排在前三的必考项。过不了的没有资格进入下一□□练,三次不过者直接淘汰,终身不得再用。”
“龙血二营这次来的没有七年以下的兵。若说是分不出真假,我的飞船一路行来,为何竟无人阻拦,防御松懈至此?若说能分得清,为何竟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擅自拿人,冲撞官长?”
“作为帝王直属部|队的将领,齐副统领操练出的兵士都如此不济吗?食朝堂之禄,受提拔之恩,竟不知尽心竭力为帝君治理军|队,疏懒松懈,怠忽职守,岂是大丈夫所为?”
“第二,我到任之期早有通报。军情如火,逾期不至是我的罪责。但何以我准时到达,竟无任何一名将领迎候,以至于闹出此等荒谬之事,平白耽误时间?”
“第三,想必阁下早就接到过我的相关材料。哪怕我确实是来混军功的纨绔,也是帝君亲自下旨任命的战时统领。硬要说成细作,不知安的什么心?”
他一条一条逼问下来,声音不大,却偏偏又条理分明,句句直击要害,让人根本无从辩驳。
齐正初面上青白交加,瞬息数变。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犯了个大错。眼前这个青年绝不像传说中痴傻多年,从未在军营历练过,什么也不懂的草包公子。
猛牛实在忍无可忍,瞪着一双牯牛眼,抖着一把络腮胡,跳起来“哐当”一脚踹开椅子,厉声道:“姓谢的你别血口喷人!几个小兵蛋子不认得你,错绑了你一回,你他|娘的还没完了是吧?!”
谢重珩掀起眼皮冷冷煞过去一眼,淡淡道:“先母是帝君认可、御笔亲批的王朝勋臣,名列《嘉平英|烈纪》第一等。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辱骂先母,诋毁英|烈,质疑帝君?”
“就凭这一点,我就算现在斩了你,天下也没有任何人会说我半句不是。”
猛牛一呆,冷汗都下来了,随即大怒。正要辩驳,却又紧接着听见一句:“何况,大昭军例,蓄意冲撞官长者杖五十,直属将领有约束不善之责,处以同罪。你是想再给齐副加点码?”
齐正初虎目一横,示意他别多事,他一口气只得生生哽在喉咙里。
众人早已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哪里还不知道此人竟是有备而来?议事桌两侧的脸色已然几番变幻,精彩纷呈。
谢重珩全当没看见,继续对齐正初道:“第四,纵然是将我当成细作,八个多时辰不审不问不动刑,龙血二营的惯例,竟对细作都如此优待?我若是你,既然决定做,就该做全套,至少先严刑拷打一番。”
“阁下如果不是早上去了一趟傅将军的中军帐,甚至都不知晓此事,不知是兵士懈怠,还是阁下懈怠?我是治你的罪,还是治那几个兵士的罪?”
到这里,就算是傻子也反应过来了。不怪将领们轻敌,实在是这人的相关信息之特殊,让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重视的心思。
一个傻了近二十年,连帝君都寻不出疑点,去年才痊愈的世家公子,有哪点值当大家当成对手认真对待?
去年万藏平叛时,铁山营一直是他挂名指挥不假。那招反客为主、祸水东引之计也着实精妙,跟顾氏旁系联手,以己方最小的代价,将叛乱的流民都赶到了正在闲看热闹的龙血一营那边,着实将之摆了一道。
二营的将领们背后还好好嘲笑了一营许久。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不过是谢氏军给自家嫡系撑面子,对外拣好听的说罢了。
何况对于龙血营这样的帝王直属精锐而言,打赢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也算不得功绩,实在没什么好吹嘘的。
齐正初额角的冷汗已涔涔淌下。
他原本的确是打着扣下谢重珩,参奏其延误之罪的主意。昨天他敢默许下属直接绑人,正是因为一直都没见着傅海真的传令兵前来通传,新统领已经到任。
大清早的,他胸有成竹地前去中军帐。禀报完公务,他正准备奏报此人违期不至,却先听到一句:“近来人员紧缺,本将昨日实在抽调不出人手,好在新来的谢统领不拘小节,自请孤身到任。他现下如何了?”
齐正初这才知道,谢重珩竟一来就先去拜见了主将,更没想到他,或者说这两人,竟有意无意地合起伙来跟自己玩了这一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那时他还以为这是傅海真的授意,无非是借此警告龙血二营诸将领,此番形势尤为严峻,稍有不慎就会害了整个平西大军近四十万人,都老实点。别顾着发泄私人情绪,惹出什么乱子。否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
中军帐是主将的地盘,来往人员众多,并非齐正初可以一手遮天,再要按计划硬给人栽罪只是自取其辱罢了。想起傅海真那别有深意的一眼,他就觉头顶仍在阵阵冒烟。
此时落入如此难堪的境地,再回头整个捋一遍,明白对方今日是要拿自己开刀立威,他更觉心火翻腾,懊恼自己大意失察,做了被斩了儆猴的那只鸡。
谢重珩不耐烦等他回答,催促道:“齐副统领,回答这几个问题。”
齐正初脸颊都绷出点咬牙的痕迹,一张冷肃坚毅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须臾喝道:“来人!将那几个不懂事的混账东西绑了,听候发落!”
青年淡淡看了他一眼,伪装的丹凤眼中彷如闪动着两抹刀锋上的寒光,又含着说不出的讥讽之意:“齐副统领,你所犯之错有五:道听途说,先入为主;情况不明,轻敌冒进;敌我不分,不计后果;优柔寡断,下手留情;身为官长,无所担当。你可认错?”
军中将领本就没有几个好脾气的,能容忍他一连串问下来,纯粹是看在他头上那块谢氏嫡系、谢煜亲侄的金字招牌份上。被一个新来的世家子弟一再当众斥责,齐正初脸上终于挂不住了。
他砰地一拍议事桌,怒道:“你少来训我!瞧瞧你这一身,是军中应有的装束吗?无甲无胄,军容不整,我即刻就可以参你个轻慢怠惰之罪。跟这儿耍什么官威!”
“大伙儿给你面子,尊你一声统领;不想给你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不信你试试,没有我等的指令,你能调得动一个人算我输!”
一众将领向来唯他马首是瞻,见他翻脸,“哗啦”几声,尽皆霍然而起,怒目瞪视。
“我竟不知道,帝君的任命什么时候需要齐副统领给面子才有用。挟兵权以抗旨,视同谋逆,罪及家小。别说我没提醒你。”谢重珩淡淡道。
话音方落,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一枚符咒落在议事桌上。
众人尽皆变了脸色。齐正初更是怒不可遏,原本褐色的面皮连同脖颈都霎时涨得通红,青筋迸出,呆滞了一瞬才厉声道:“你!你敢阴我?!”
猛牛怒吼一声:“卑鄙小人!”跳起来就要动手,却被人死死拖住了。
现下大伙只求将这尊大佛暂且稳住,哪里还敢让他继续往死了开罪。
谢重珩粲然一笑。明明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张英俊面容,此时落在旁人眼中竟令人心里发毛,脊梁直冒冷汗。
“齐副统领既然认得此物,那就好办多了。”他悠悠道,似乎颇为好心,解释得更详细。
“此名子母传音符,出自精擅符咒巫蛊之术的巫氏嫡系,比市面上流通的更精妙数倍。哪怕隔着千里万里,连声调都不会有丝毫偏差,这是其中的子符。”
“方才阁下那番豪言壮语,想必已经悉数传到了母符中。不巧的是,母符正在我的伯父,武定君手里。这玩意儿做不了假,所以,”
收了笑,谢重珩不紧不慢地踱过去,离齐正初稍稍近了些,仿佛想跟他私下说两句悄悄话,声音却正好够帐中众人听见:“齐副统领想必知晓我的来历。我明面上是没有越级上奏之权,但谢氏嫡系任何一个在朝的子弟都可以。”
“如果这东西出现在朝堂上,你猜有没有人能保下你?”
青年仿佛没看见众人又惊又恨又怒又惧却无处发作的样子,自顾继续:“另外,军中的种种手段,我多少还是懂一些。既然敢一个人来,自然早有准备。”
“最后一点,我在这里出了任何事,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恐怕都得算在诸位头上。旁的我不敢保证,但即使谢氏明天就倒了,今日要借几个人头平息我那些亲人的怒火,永安谢氏府还是能做得到,就看哪些人会被推出来垫背。除非,龙血二营整体都不存在了。”
众人一时呆若木鸡,齐正初更是僵成了一根铁柱子,脸色都几乎憋得发紫。对方条条有理,他连反驳都无从说起。
哪怕他再瞧不起这些所谓簪缨世家的子弟,但人家确实背景摆在那里,自己却是无有强大关系之人。即使南路军主将也得了帝君私下的暗示,要一起对付谢氏,此人也完全可以借家族之手,绕过傅海真,参自己一本。
认真论起来,他虽是昭明帝的人,至少在帝王这次恢复元气、有足够的力量跟谢氏正面冲突前,关键时候是动他还是动这个世家之首,用脚想也知道。
就算这位新统领果然出了什么错,也有资格随时带走一波人陪葬。不必说,他齐正初作为龙血二营的副统领,绝对推脱不了。偏偏自己一招不慎,还落了个要命的把柄在他手里。
目的已经达到,谢重珩不再对他们客气。百年征战的铁血杀伐之意连同常年大权在握的威势瞬间无声地炸出,行营帐的空气都骤然凝固了一般让人窒息。
他回到主座,眼见确实镇住了这帮地头蛇,这才开始不疾不徐地给他们讲道理:“诸位有从军早的,想必也曾在边境对敌的战场上厮杀过,必然也知道今次这场战绝不会轻松,稍有不慎就是死路一条。尤其,我也曾听过龙血营总营的官长一点传闻。”
“眼下的形势,大家觉得是明面上的旨意重要,还是私下的授意重要?是对付叛军重要,还是内部争斗重要?”
“依我之见,大伙儿最好齐心协力,设法先打赢了才是正事。届时该封的封该赏的赏,皆大欢喜。如果各位觉着我兵略不足,谋划有误,尽可以各抒己见,商讨出最佳方案。若是为着点莫名其妙的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平白断送了大伙的性命不说,当时天下人人唾骂,将来史册上记载一笔,留个万世恶名,龙血二营丢得起那个人不?”
那点传闻的意思,是总营官长跟傅海真有点不对付,在座将领都知道这事。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显。暗地里的东西毕竟见不得光,谁能证明昭明帝暗示过他们什么?任命的旨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若是打输了,势必牵连整个平西大军的总体防线。他谢重珩固然免不了一死,但只怕在座的不光自己要死,帝王跟谢氏同时追究起来,还要被推出来顶包,连累家人。
若是打了胜仗,却是过了明路的,军功有目共睹。帝王问起时大不了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着了道,没办好私底下的差事,也不至于真就被怎么着。
退一万步讲,就算因此惹怒帝王,舍了自己一命,至少还能保住家小无碍。
众人虽是直来直去的武将,却也是成日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尤其善于权衡利弊。不过几番转念,已然厘清厉害。如今大家都上了同一条船,唯有相安无事,捏着鼻子尽力合作,才有求胜、求生的机会。
今日一番交锋,这外来的强龙软硬兼施,一个接一个地挖坑,好一顿威逼胁迫。龙血二营的地头蛇们明显落了下风,简直是被按在地上搓。
齐正初亲自出主意对付他,最大原因本也是怕此人又菜又自以为是,害了大家性命,要先将他收拾服帖了。此时扫视一圈,自己也思前想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梗着脖子带头肃然行了军礼:“末将参见谢统领。”
谢重珩回了礼,端肃坐好,示意众人也一同坐下:“昨日之事,就当是初来乍到,大家开的一个玩笑。诸位,重新认识一下:本将谢重珩,永安谢氏子弟,奉帝君旨意,即日起任平西大军南路军龙血二营统领一职。”
“都是为大昭效命,打得好有功当赏,出了错有罪必罚。军械库归钱库曹管,稍后麻烦送一套统领甲胄过来。现在,开始议事。”
谢重珩:当我拿出录音笔,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众将领:无f**k说。
谢重珩:只有威逼,利诱都省了。舌战群雄(无敌是最寂寞.jpg)。
整章打脸。作者是爽了,各位看官爽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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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新官上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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