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散值之时依然是夜色深浓,谢烁邀谢重珩共乘车驾归家。
二人如今算是族中两大领头者,有些事只他们知晓,万不可拿到议事堂上公开说。今日骤闻如此重大的消息,这位族叔兼上官必然是要跟自己私下谈论一二。谢重珩也就并未推辞。
车马辚辚而行。无人窥见时,两人俱都卸下了一部分伪装的从容,满脸倦色,忧心忡忡,尤其是谢重珩。
近段时日,他脸色似乎差了不少,肉眼可见地日益虚弱,官袍都略显空荡,几乎要令人以为他也许患了什么病。只是他至今连府医都没传过,旁人谁也不知究竟,更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谢烁果然是要说临阵换帅的事,有些牙疼地“嘶”了声,十分不废话地嘲笑起来:“那位真可谓骨骼惊奇,天赋异禀,想问题的方式都跟正常人不同。”
“哪怕只是听过说书人讲战争演义的老百姓都多少能了解,兵战大事是何等重要,所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①。”
“昭明帝仅仅为了一己私心,肆意妄为至此,非但枉顾朝堂重臣、时局动荡,简直是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也不怕前线大军自己先窝里斗出个死活。”
谢重珩道:“据我推断,他会如此安排,应该是我伯父押送着那批物资一路杀出重围,此时离帅帐仅剩数日路程。”
“现在下旨是一种不得已的两手策略。毕竟两边的消息来往需要时间,他不能等前方的确切结果传回来再做安排,必须提前布置完毕。”
“若他的人得手,这道圣旨派不上用场自然最好。但如果他们失败,这却可以顺理成章地让我伯父继续留在外面,留在昭明帝绝对掌控下的地方,给他下一步动手制造机会。”
“叔父所说的窝里斗,大概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他不能直接命人公然杀了一军主帅,却可以浑水摸鱼。”
这些事情议事堂的重要子弟都能猜到,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烁也微微一叹,颔首认同:“以后掌执要面对的只会更糟。”
“前线除了南疆巫氏的几万人马,剩下的全是昭明帝的直属军|队,巫氏又跟谢氏不和已久。原本的主帅周钦却无故降为副帅,偏偏还留军听令。换了谁也不会甘心忍受这种屈辱,怎么也得搞点事情出来。”
“近四十万兵士,恐怕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比护境结界那一头的宫氏军更敌视掌执,更想要他的命。而他是孤身陷在其中,可谓举步维艰。”
“除此之外,物资供给如何,能不能胜,胜到什么程度才能让那位挑不出错,里面也大有文章可做。”
如今的朝堂,以六族为首的世家倒了一半,大势已去。莫说巫氏早就暗中投靠了昭明帝,单凭谢氏跟他们的关系,巫靖就不太可能在这种局面下还要替谢煜周旋。
至于顾氏,虽号称文脉之宗,颇受天下文人推崇,顾慎朝也执掌礼部,族中子弟更有不少在朝为官的,却没有兵权。真到了涉及兵战、帝王与世家的权势争斗之类需要论实力的重大事情上,都说不上什么话。
武定君不在朝,昭明帝的决定已经没有人可以反驳,几乎是他一人说了算。今日他当朝提出要谢煜主持攻打霜华宫氏的事宜,也不过仅有谢氏子弟反对,却已无异于杯水车薪,激不出什么波澜。
谢重珩沉默须臾,冷笑起来:“叔父都说到点子上了。”
“另外还有一点,之前我们一直没想明白:今上为什么要选在一个完全不合适的时节发兵,又在霜华结界开启后,特意拖延了两个月才下令支援。”
“现在才知道,他原是从一开始就打着将我伯父遣出去的主意,目的就是要卡时间。”
这场仗至少要剿灭宫氏军主力、诛灭旁系、拿下其家族故地,才基本算得上成功,不会让人挑出大的毛病。护境结界本就难破,霜华的更甚,即使有那批极品破阵物资,恐怕都得预计着四五个月。
破界后还需先击溃边界城池的守军,正常也得将近一个月,才能正式攻入霜华境。
但尤其不同于其他几境的是,在霜华境内作战的最佳时间只有夏时的短短三个多月。一旦到了九月,那边就随时可能突降暴雪,进入冰封时节。
略略一顿,谢重珩继续道:“前期一切准备就绪后,大军最快速度也要将近一个月才能平推过去,九月初就得撤走。也就是说,最迟到六月中旬,若是仍未攻破结界,今年也就基本上没可能达成目标,结束战争。”
“拖得久了,那位必然以此为由降罪。等此事了结,恐怕谢氏就要步倾魂白氏的后尘。可我伯父出发之时就已经是三月,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凤曦出手。
“这些姑且不论,另外有件事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谢烁摸着刮得溜光水滑的下颌,眼中精光闪动,“霜华的护境结界未免开得早了些。而且看样子,此事大出昭明帝的预料。”
……心思够缜密,都过去两个多月了,在一堆乱事、万千头绪中还能注意到这点细节。谢重珩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僵,大概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之所以从未提起,并非真就没发现,不过是佯装不知、试图回避罢了。
但这位族叔一向在兵部混迹日久,兵战之事哪里有多少能瞒得过他的?能被家族尽力推上去,顶替谢重珣的空缺,眼光、头脑、谋略自然更是非同一般。既然发现了苗头,看出背后的问题是必然。
果然,就听谢烁道:“倾魂之战中,霜华境不过损失数万人,仍有不下二十万的兵力。此番昭明帝和巫氏出动的满打满算也不够四十万。”
“按理说作为守城一方,宫氏军至少坚持四五个月不成问题,不至于被逼得才开战两个月就动用了护境结界。”
略略一顿,副令大人悠悠道:“如果不是他们这两年战斗力突然大幅下降,就很可能是内部出了什么变故或者分歧,导致各自为战,根本无法集中力量。”
“若如此,破界的时间倒是可以推到七月中旬。”
谢重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却没有立刻接话。谢烁提到的,正是他那件不可说之事,而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一点。
去年春日宴时,他曾十分隐晦地暗示宫长泉兄妹,旁人看来的死境也可能是活命的机会,万不得已时不妨考虑一下往生域这条退路,打算寻个机会收服这支力量,为自己所用。
宫长泉虽已当朝自|爆而死,宫长琴却一直留在霜华。凤曦失踪前,往生域倒是一直没什么动静,后来如何,谢重珩却是不得而知了。
他无法确定宫氏会不会按他原先的设想行事,又会什么时候退走。但谢烁分析得一点不错,战事的异常本就很能说明问题。
何况,既然已经知道有这条退路,一旦护境结界被攻破,霜华实在顶不住时,即使是原本不想撤走的人,在死战到底和退而求生之间,很可能仍会选择后者。
果真如此,纵然其余事项上不出任何差错,谢煜凯旋而归,昭明帝也势必以宫氏未能尽数伏诛为由,问罪于他。尤其宫长琴还是谢重珩的亲表姐,又曾是与谢重珣订有婚约、仅差数月完婚之人,更容易被扣个相互勾结的罪名。
略略一顿,谢重珩只得岔开话题,仿佛随口问了句:“不知昭明帝有没有起疑。”
谢烁嗤笑道:“你道前方战报怎么说的?‘黔首苦盼王师,犹涸鱼之望甘霖。帝王承天,诛伐罪臣。逆贼望风而靡,黎庶箪食跪迎。’这一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任他有八百种怀疑,怕是也给拍散了。”
谢重珩面上不动声色地应付了几句,实则心不在焉。剔骨抽髓般的愧悔、无力感有如海底卷起的巨浪,铺天盖地,灭顶而下,严严封死了口鼻胸腔,让他几欲窒息。
前世的谢重珩为着家国大义害了谢氏阖族。今生的谢七当年出于同样的理由舍命救下凤北宸,却为着血腥杀戮中的一眼,让谢重珣代他受过,至今被囚困于深宫,屈辱煎熬地活着,连一死以求解脱都成了奢望。
如今又因着他一点私心,仍要亲手置伯父于险境。
自凤千山定下大昭的大致格局至今数千年,几乎没有过一族掌执离开永安的先例,当时的谢重珩哪里想到竟会有现在这一出。帝王更是绝不可能知道他的打算和那简单的一两句话。
如此惊人的巧合,只能归结为命中注定。所谓宿命,难道真就是令人挣扎得筋折骨断也难以逃开?
面对造化、天道,眼看着倾尽所有,前路仍在曲折跌宕地往前世的轨迹靠拢,即使谢重珩心性再如何坚韧,终归也生出了无能为力的疲倦之感,和拼上性命也不得摆脱脱的绝望。
恨怒之后的茫然与自我质疑中,他又不免想起那个踪迹全无的人。
哪怕他师尊已然绝对掌控往生域,无论何时何地,尤其是当他在心魔幻象里被算计得神识尽毁后,想起那命运一般冷酷强大的末代人皇凤烨,大约凤曦跟他现在的心情也没多少分别。
许是见他眉头紧锁,果然忧愁不已,谢烁拍拍他的肩,宽慰道:“贤侄也不必太过烦心,还得先保重自身。”
“掌执早年也是军功满身的人物,统帅将士自然不在话下。当初你刚上战场都能管服龙血二营几万兵士,还怕他拿这些人没招?至于昭明帝要如何对付我们,再从长计议便是,谢氏也没那么好摆布。”
“我瞧你近来似有小恙,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不行就告假休养几天。左右兵部最近也没什么真正要紧的,更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于公于私,愚叔也望你能安好无虞。”
“让叔父担心了,我并无大碍。”谢重珩依旧心神不宁,更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勉强笑道,“伯父的才能自是无需我担心。我只是怕有人要动什么手脚,而我们都防不住。”
古往今来,战死沙场的名将固然多,死于自己人种种暗算的却也绝对不少。但他们再如何忧心如焚,也于事无补。
此后又过了几日,将近半夜,谢重珩正在半山院书房处置家族文书,平常露面最少的那名幽影印槐突然过来提醒:“公子,需要取血了。”
他默默一算,这是任命谢煜为主帅的旨意下达第五天。自凤曦消失以来,半个月也陆续取过三四次,时间则全无规律。
从没有哪个幽影说过,谢重珩也从没问过一句要他的血做什么,更无有凤曦任何消息相关。但他却也能猜到,师尊应该是用了某种特殊手段在保护谢煜,那边出了些岔子,需要他的生机相助。
且照他在幻象中重伤后这几年的相处来看,凤曦必然是迫不得已,才肯伤及他。
印槐呈上一只特制杯盏。谢重珩从乌金手环中取出一根银光熠熠的细管,先整根浸在烈酒中,才挽起袖子。
那管不过绿豆粗细,整体中空,一头斜斜削尖,制作极为精巧,是出自巫氏之物,唯一的作用是几乎可以不留痕迹地取血。
谢煜这趟外出,非是一两个月就能功成返回,凤曦这些秘密却绝不能让人知晓。若是割腕,未免太过明显。谢重珩成日出入帝宫,面见昭明帝的时候比从前多了不少,容易被其耳目和天绝道中枢发现端倪。
第一次取血后,他在值房见了巫阳和巫祁澈叔侄,突然福至心灵:巫氏有的蛊虫需要以心血饲喂,必然有专用的器具。遂动用了谢煜留给他的心腹,秘密在黑|市上寻到了此物。
准备妥当,谢重珩捏着银管,不甚在意地准确扎进臂上一处关窍。鲜血汩汩从另一头流入盏中,须臾而满。
之前还好,然而最近五日,这已经是第三次。今日更是有些反常,一连取了三盏。往常也不过每次一盏而已。
印槐第四次拿着杯盏进来时,谢重珩终于开口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他现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他面无表情时,原本英俊温和的容貌就显得说不出的冷硬严厉,伪装后的丹凤眼中更是煞气浓重,颇为慑人。
幽影干巴巴一笑,沉默不语。主宰的指令不允告诉公子任何消息,他生不出丝毫违逆的念头,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①、《孙子兵法·计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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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临阵换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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