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瑾垂着头,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双目深陷,破碎后又重新拼凑的人偶一般。
不过短短三个昼夜过去,颓败的意味从他年轻的躯体中漫出,几乎要凝成实质,充斥于室。若非今晚刻意收拾过,只怕比之乞丐流民也差不多了。
谢重瑾也还是平静,却透着几分赴死似的绝望,嘴唇蠕动,终于几不可闻地道:“我想要的,父亲绝不会给我。”
即使他做出认贼为主、出卖家族的勾当,谢烁依然肯以父亲自居,肯认他是儿子。却,也只能是儿子。
握在扶手上的指掌骨节暴突,谢副令尚算克制,却显出了几分切齿的严厉:“究竟是什么?难道昭明帝就能、就愿意给你?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半晌,谢重瑾惨淡一笑。抬头之际,他眼中骤然迸出了不加掩饰的渴慕,彷如焰海狂潮,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令人心惊。
跟目光的狂热相反,他说得又轻又慢,似如蝶翼振起的风:“不是苦衷,是贪心妄念,走火入魔。”
“琛兄说得对。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告诉你了,可父亲襟怀磊落,端行正言,不信我小小年纪竟会卑劣如斯。”
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的。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如索性豁出去,自己最后吐诉了一腔心意,便是即刻就死也无妨。
静室中仿佛连时间都有短暂的凝固。“咯啦”一声,谢烁神识都一片空白,只觉掌下破碎的是他自己的心。
万料不到竟会听见这种答案。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想也没想,猛地起身,一脚将幼子踢飞出去。
谢重琛曾直言不讳地提醒过他,谢重瑾对他“动机不纯,恐心藏污浊之念”。然而彼时谢烁只以为长子是见不得自己对幼子好,为着争宠不惜恶意毁谤,让他大为光火。父子自此形同陌路,对外不过担了个名义。
却原来,无情的人冷眼旁观,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震怒与心痛、憎恶蓦然冲击交杂,谢烁额上青筋暴起,几乎想扑过去撕碎了他,又生生克制住,嘶声怒吼:“孽障!我是你父亲!祭告过先祖写上了族谱昭彰于世的!二十多年我视你如亲儿,纵无生身之恩,亦有养育之情!你怎么敢……”
“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对你如何!就算你不认我,我也是你的族叔,长辈!我花费的苦心,付出的感情,教你的礼义廉耻道德伦常,全都喂了狗!你那时才多大?!不到十一岁!你竟也敢起这等歪心思!”
突如其来的真相如雷霆炸开,昔日种种细微的异样感觉瞬间串联起来,山呼海啸般砸下,谢烁惊怒得有些语无伦次,眼前阵阵发黑,指掌都在颤抖。脏腑中更是翻江倒海,简直比吞了一盆苍蝇还要恶心。
多年来,他愧疚于谢重瑾的生父替他挡刀而死,他却没能护住那个孩子,起初是极尽所能地想要弥补,后来却是真心喜欢这个幼子:温和、懂事、善解人意……
可他的疼宠和爱重,纵出了个什么样禽|兽不如的畜|生,竟敢觊觎教养自己的父亲,生出如此龌龊之心!
到了此时,谢烁哪里还不知道,只怕是昭明帝的人察知了谢重瑾那点不可说的心思,以此诱迫。那手令上真正能打动这个孽障的,除了谢氏覆灭后将他送给谢重瑾任意处置,还能是什么!
他今日来此就是个错误。从前有多亲近,现在想起来就有多讽刺多倒胃口。
谢重瑾重重撞上墙又砸在地上,有些瘦弱的躯体蜷成了虾子,却没有呼一声痛。他知道,现在他就算再如何委屈撒娇,哪怕生生痛死,也换不回半分从前的关切了。又何必多此一举,让自己成为跳梁小丑,也给父亲添堵?
许久,他才呛咳着血,挣扎抬头看着谢烁,怆然笑了起来。
不是十一岁,而是更早,从被掳走后,再次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
那时谢重瑾刚刚从乞丐堆里被谢氏府的人找出来,四肢扭曲成诡异恐怖的角度,伤口化脓发臭,满身糟污得令人看一眼都想吐。高大英俊、面如冠玉的男人策着雪白的飞马奔至,大步向他走来,天神一般。
同在永安嫡系,谢重瑾从小就是认识谢烁的。只是这个男人站得太高,是族中仅次于掌执一脉的存在,非他这种几近消亡的支脉的子弟所能企及。
若非那次他与生父随谢烁外出,突遭袭击出了意外,他们一生都只会停留在照过面的程度。甚至对谢烁来说,他也许不过一介略感眼熟的路人。
亲自出手查探了谢重瑾的嫡系功法,确认了他的身份,天神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精美昂贵的醉流仙锦袍服,直接将他这屎壳郎一般肮脏的臭乞儿抱在怀里。
那一瞬间,他瞧见了谢烁眼中的悲伤和怜惜,和那双竭力隐忍却微微发红的眼眶。
谢重瑾天生对人的心思和情绪感知敏锐,流落在外将近两年挣扎求生的经历,更是练就了他炉火纯青的察言观色之能。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一眼就能辨出七八成。
他失了意智迷了心窍,自此再瞧不见别人。
“阿瑾,苦了你了。”天神低沉的嗓音缭绕在他耳畔,若是凡人能听见九霄之外的天籁,大抵也不过如此,“我带你回家。”
家,回家,对一个流落在外的乞儿来说,是何其奢侈又引人神往的字眼啊!那时谢重瑾就决定要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哪怕不择手段。
最初他只是想抓紧这份真切的好,庇护自己平安活着。可惜,人心永不知足,贪婪和**是藏在天性中的魔鬼,后来谢重瑾却想要独占他的所有。
单纯的依赖和利用终究变成了最不能为世俗所容的一种。他眼里心上唯此一人,甚至连谢烁亲自为他挑选的男女房中侍者都从来不碰。
骨头应该断了几根,呼吸都痛如刀割,谢重瑾浑然不觉。
缓过一口气,他嘶哑地笑出了声:“父亲,你知道宠玩吗?在主子眼里,它们也许能讨得欢心一二,却终归不过闲暇逗趣的玩意。可在它们眼里,主子就是生命的整个天地。”
“我只是你的儿子、亲人之一,你有没有我都不打紧。我却一无所有,从遇见你之后就只有你,只有你肯真心对我好。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更不想随时心惊胆颤于可能失去。”
谢烁目眦欲裂,切齿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认为我只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偌大一个谢氏府数百子弟,无论长幼尊卑,谁敢轻慢于你?你竟自甘下|贱至此吗?!”
“你若不生出不该动的念头,又岂会失去?我宠你疼你倒是错了,竟令你……令你……”
他实在难以启齿那些肮脏的恶心字眼:“甚至不惜为此忘记父仇、背叛家族!”
“不!”谢重瑾惶然挣扎着,不顾下半张脸上血迹横流,终于有了几分试图辩解的急切,“不是……他们利诱不成……就威胁说……要告诉你……”
他终于崩溃地痛哭出声:“是我辜负了父亲……我原本……只是不想让父亲知晓……真的……只是不想让父亲厌我弃我……我宁可将秘密埋藏到死……只要能陪着你……就好……”
一步错,步步错。可他谢重瑾错不在于对自己的养父起了见不得光的心思,而是不够谨慎,让人抓住了把柄,以至于要付出所有去掩盖。
终究一无所有。
闭目深吸了几口气,谢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许久,他极冷极慢地道:“阿瑾,你只是错将亲情和感激当成了……情爱,以致受人蛊|惑,犯下重罪。”
“迷途苦海,回头是岸。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莫要为着一时误入歧路,平白折损了大好年华。”
“我不会将你交出去,让族中定你的罪,看着你去死。说到底,我欠你们家一条命。好好反省反省,断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安心想想你今后的人生。”
即使谢重瑾怀有如此大逆不道悖违伦常的念头,谢烁依然会留予一条往后余年的路。
他的儿子本性不坏,只是年轻不懂事,行差踏错。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教养不善、未能及时察觉之责,不能就此一弃了之,总要给个悔改的机会。至于旁的各方,谢重琛和掌执、家族,有他担着。
但,恩也好,孽也罢,就算两清了。今生的父子缘分,也就到此为止。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也想好了自己的结局,但真听谢烁亲口说出决裂之意,谢重瑾仍是骤然倾颓,残存的所有生机和意志都仿佛瞬间消散殆尽。
“父亲……”他喃喃唤了两声,突然凄厉嘶喊,“父亲!不要!”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认我……
可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袍角踉跄而过,却果决得没有丝毫停顿,那双曾悲他怜他的眼睛更没有再看他一眼。谢重瑾不顾断骨戳刺的剧痛拼命挣扎着,想要伸手最后触碰他一次,哪怕是衣角也好,谢烁却闪身避开了。
终究只是渐行渐遥。门扇随即紧阖,一切都宣告结束。
谢重瑾神情惨淡破碎,又哭又笑,似癫似狂。
谢烁要他回头,殊不知他早就回不了头了。可他身陷污浊时,尚且触得着天神;后来倒是衣着光鲜了,却注定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必须终身背负的断魂楼的耻辱印记和经历,埋藏在心底无法显露的情意,到了年纪的议亲……哪一样都是他们之间的天堑。而他微薄之力独自苦撑,茫然惶惑,不知能撑到何时。
妄念便成了根植于血肉魂魄的魔。
不知过了多久,谢重瑾慢慢起身坐在角落里,用衣袖尽量将面上的血和泪擦过,然后盯着自己的手。
那手苍白、纤长,秀气如少女,连谢氏的家传嫡系功法都学得稀松平常。任谁也看不出,其实它暗藏着断魂楼最为有效的几种杀招,杀起人来干净利落。
无论杀谁都一样。
一人做事一人当,谢重瑾决不想、更不配让谢烁替他承了罪责。不过,还是再等等吧,等掌执醒来。这样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的选择是惧罪而为。
不然父亲那样重情义的性子,也许,会自责的……吧?
静室的隔音法阵隔绝了内外一切动静,将那段惊世骇俗的感情彻底封死其中。门口的守卫都不知道里面的事,谢重珩更无从知晓。
处置完当日事务,他忧心着谢烁那边,又去探视谢煜。回去时已是深夜。凤曦居然还没睡,正在房间里等着他。
案几上摆了盘精致的寒梅酥。半妖正在煮水,准备沏一壶果茶。
水声咕嘟中,凤曦见他眉头微拧,又转着许多念头,扬了扬手,故意歪解他的心思:“想他了?要不要摸摸它?以后可就未必有这等机缘了。”
要说一点不想那是假的。谢重珩小心翼翼地接过妖骨摩挲着,本就千头万绪的心里更添几分惆怅:“毕竟昼夜相处半个月,突然消失了,多少有点不习惯。”
何况他最为煎熬的那些天,都是“凤曦”陪着他,聊做慰藉,让他坚信师尊有足够的准备,不会再次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个时空。
抛开杀戮的本性不看,那个化身纯真活泼,率性而为,与幼时的凤曦性子极为相似,其实更像是他自五岁起,就被强行摧毁了的童稚一面。谢重珩私心里未尝没有期待过,真正的师尊也可以在他面前如此毫无顾忌地放松。
可很多时候,毁了就是毁了,再不可能重新回来,就连提起都是另一重伤害。沉默须臾,他笑了笑:“大抵人心都贪得无厌,有了鱼还想要熊掌,无法兼得时就只觉徒留遗憾。”
还给人逗得越发沉重了。凤曦眨眨眼,靠过去拖腔懒调道:“谁说不可两全?小七既是如此舍不下他,不如为师还是将他化出来……”
话音未落,谢重珩眼神震荡,面色遽变。
方才那点愁绪瞬间被这句话砸了个稀碎。手上那根雪银色妖骨也仿佛突然成了烧红的烙铁,他闪电般往凤曦怀里一塞,本能地一退,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干巴巴道:“不了不了,还是尽快让它归位的好。”
凤曦一头扎在他身上,瘦削的肩背都无声地微微颤动起来。
一场小小的玩闹也只是短暂地让谢重珩稍有放松。不过须臾,薄雾般的愁绪又萦绕在了那双英气的剑眉杏眼之间。
凤曦凝目看了会。若是往常,他会很有默契地不加过问。但一味逃避不是办法,谢煜不能继续昏迷,总有要面对的时候。
遂漫声道:“谢掌执情况如何了?”
谢烁:我儿子是个断袖我还被他看上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钢铁直男的恐惧.JPG)
作者:众所周知,养父跟师尊同属高危职业第一梯队。(笑容逐渐变|态.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6章 所谓父子(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