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妖孽答非所问:“往生域中也许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但物品却未必。秘本是不是从此处流出去的暂且说不好,但,”
他抬起精致的下颌朝房间里微微一点:“你那柄刀,锻造之时甚至掺了这里某种古老遗骨的骨灰,对低级邪物有些震慑之效。”
“所以龙渊时空与此处的联系,也许并不像大家想象的全然隔绝。我知道一些往生域的事,又有什么稀奇?”
谢重珩不为所动:“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你究竟是谁?用血盟将我绑在一起,是想做什么?”
墨漆定定瞧了他一会,方才慢吞吞道:“兄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正如在下从不相信你真如生死薄上登记的,是‘平民宋时安’,进来‘寻药救兄’,却从未问过你的真正身份,究竟是带着什么目的来此。”
“相识至今,我可有害过你?你我既然同在这个鬼地方,既已结下血盟,就该齐心协力活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别的,愿帮则帮,不愿帮,就该互不干涉。”
那妖孽有一把清越柔润如明珠坠玉盘的声嗓,入耳的质感却淡漠而锋利,仿似冬日里含冰嚼雪,温暖的皮肉下是刮骨的冷锐。又或者说,是面上堆满锦绣繁华的深渊陷阱。
跟他这个人倒是极为搭配。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重珩却听出了其中直白的警告意味。身份和目的是他的死穴,哪怕是在这种几乎与大昭不通往来的地方,他也不敢赌对方有没有后手。
他盯了许久,见此人一派坦然,不似作伪,细细思索片刻,终于退让:“是在下唐突了。”
镇主府虽旧,却也五脏俱全,设了间书房。墨漆摆弄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茶具,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后面怎么打算?”
“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先抓紧时间操练部众,巩固实力,站住脚再说。”谢重珩道。
他性情果决,既已决意联手闯荡,便也无惧先展示诚意,告知部分打算:“无论形势怎样变化,东大平原和苍龙城我是势在必得。”
身在这个玄幻莫测的鬼地方,计划赶不上变化,详细的策略都是多余。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墨漆不慌不忙斟了半杯热茶,将茶盏捏在纤细如爪的指掌间转着,却没有喝,片刻才慢吞吞道:“你就没想过,这么多幽影,大大小小千万支势力,为什么放着那么大一片好地方不动?”
尘封的往事冷不防被外人触动,谢重珩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首,朝无尽山方向扫了一眼,明澈杏眼中有刹那的恍惚。
沉默须臾,他终于道:“传说无尽山是神明的居所,幽影不敢染指很正常。”
四大城主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此人倒真敢想,也真敢做。素衣雪发的妖孽似乎来了点兴致:“哦?他们不敢,你怎么敢?就不怕‘神明’怪罪?”
谢重珩收回目光,没什么表情地淡淡道:“天大的罪孽,我也认了。”
狐狸眼中碧光幽幽如枯井,似乎能吞噬所有生机。墨漆瞧了他一会,素白广袖掩着口“噗嗤”一笑,懒洋洋地:“放心好了。就这鬼地方,堕神都看不上。神明?呵,深渊里爬出的妖鬼邪物倒差不多。”
见青年浓黑的眉睫一动,似有恼意,他更拖长了声调嘲弄道:“我那秘本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若有冒犯,实在抱歉。”
他嘴里说着,却连半分歉意也无。谢重珩也没法同他计较,总不能说那位神明就是他千年后的师尊。
案头摆着堆籍册,他随手拿起一本自顾展开,准备研究接下来的对策:“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都一并说了罢。”
墨漆散漫道:“另一个消息是,天璇镇是句芒峰下七镇中最穷最弱的一处,连镇主府都只有这么个旧宅,任何一镇都能随时过来踩上一脚。”
“旁的峰主出门动辄蛟车飞舟,镇主最不济也有翼虎飞熊,只有天璇镇,战兽都养不起一只,出门基本靠走。若非上头还有势力压着,不允底下吞并太过,这个镇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我已查过,无论府库还是私库都没什么油水。莫说短时间内养出一支像样的队伍,只怕你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也难。”
他每说一句,那张仍有些苍白的面容就绿一分。待他说完,谢重珩脸上已仿佛贴了片青菜叶子。
天璇镇所在的整个往生域南境峰峦层叠,满山满地遍布裸|露的铁灰岩石,号称星铁精石。名头听着挺能唬人,又奇硬无比,实则没有分毫利用价值。
更要命的是,乱石堆积之处不见土壤,无法耕种,直接导致南境资源匮乏,出了名地贫瘠,连幽影们喜欢围猎的许多野兽都不肯留下。朱雀城也因此成为四城中最弱的一方。
若非受到挑衅,临近的白虎、苍龙两个城主甚至都懒得发兵征伐。
朱雀下属句芒、玄冥、奢比尸三峰,又以句芒最穷。然而句芒七镇,却是天璇垫底。
但战争拼的是财力物力。养兵造甲、巩固扩展势力,乃至以后对抗其余敌人,必然要以大量物资为基础。谢氏世代蓄兵,耗费之巨,谢重珩再清楚不过。
看着籍册上一水的“无结余”、“零”,“宋·新任镇主·时安”眼前一黑。
人可以倒霉,但不能这么倒霉……吧?他到底是有多点背,难得一遇的蚀骨期都能随便赶上不说,误打误撞都能落到这么个穷地方!
见他英俊的脸上表情有些空白,墨漆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过来,碧光流转间,眉梢眼角都显出些勾人的风情,随口再补一刀:“所以你现在,是个下不来台的穷光蛋。”
“我又不是非要定在此处不可。”谢重珩丢了册子霍然起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句芒下属不是还有六镇么?我现在就走,找个至少像样点的地方开始。”
墨漆一把拽住他,安慰般递过去一盏热茶,难得好心地开解:“你先听我说完,这也未必是坏事。其余几镇与句芒峰的来往都有些密切,纵然你拿下其中一处,只怕没过几日就会被发现。”
“只有天璇镇因为贫弱偏远,最不受人注意,反而相对安全。若能抓紧时间,善加经营,足够我们打造自己的势力了。”
这话不无道理。最重要的是,谢重珩根本没得选,赶鸭子上架也得上。
当务之急,先得解决钱和资源的问题——一个自古能令英雄气短,哪怕在这种鬼域都令人头疼的问题。
以天璇镇的贫穷,谢重珩和墨漆作为这里至高无上的首领,都只能吃上一半野菜一半苦黍的饭食,猎到野兽时能加几片肉,被层层欺压的最底下的幽影们如何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若说别人想吃他们,是将他们当成了可以获取生机的血食,那么前镇主带人猎杀他们,却有一半可能单纯是为了填填肚子。
思忖罢,谢重珩抬首望了对面的人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我昏迷之时,你是如何不动手就镇住天璇镇的场子,让这帮残暴的鬼物竟没有趁机发难,将你我活撕着吃了?”
墨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惑于我的皮相,舍不得下手。”
这老狐狸,说句实话能要了他命还是怎么?谢重珩哼笑:“既是联手,你我也该分分工。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也就罢了,没有你这么悠闲不干活的。”
一向爽朗利落的人突然计较起来,墨漆一时有点错愕:“……什么?”
明澈杏眼中露出点不怀好意的笑,青年修长矫健的躯体豹子般飞身跃到窗外,方才回首望过来,肃然道:“以后外事归我,内事归你。”
“我先出去探探形势。还望阁下以大局为重,继续牺牲色|相,暂且拖住他们一段时间。”
眼见那一路上吃定了他的妖孽第一次吃瘪,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神色,终于扳回一城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谢重珩大笑着,飞掠而去。
天璇镇虽名为镇,占地却着实不小,甚至超过大昭一郡的地盘。毕竟以灵尘境常年蓄养五十万大军的实力,也才十五个州府郡。
“宋镇主”花了不少时日暗中将他的主要领地巡视完毕,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坐镇的人已然被各种要钱要粮要物资的幽影烦得焦头烂额,才施施然回了镇主府。
出于谨慎,他悄无声息地落到窗外,往里观望。一眼瞥去,房间里横七竖八零落着几具枯骨,有的已然破碎,有的血肉尚未化完,显然死去不多时。
大白天的,墨漆居然斜斜倚在床头,皓发柔顺垂落,雪羽般的长睫紧阖,似乎睡着了。但他堪堪落地的刹那,对方却骤然弹出一缕劲风,化为一蓬密集的剑雨,霎时已至他身前。
谢重珩反应极快,立时运转灵力掌风横扫,同时劲腰一拧,侧身掠开。饶是如此,一侧手臂上也划了几道渗血的口子。
眼花缭乱的一瞬间,那只原本莹润如白玉的手隐隐显出点锋利的影子,像某种凶兽的爪。但再一瞧,却并无任何不妥。
左右无非一点皮外伤,谢重珩倒并未生气,跳窗而入,居然还有心思调侃:“就算我将你一个人留下面对烂摊子,你也不必如此气恼吧?”
墨漆仍没睁眼看他,只是原本要再度攻击的指掌微微屈伸,极力克制着慢慢缩回衣袖里,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抱歉,伤了你。”
仍然毫无诚意不说,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竟隐隐透出森然杀意。
谢重珩终于觉出了异常,见那张妖孽面容惨白如纸,素白衣袍上还洒着点点血迹,心里杀机顿起,语调沉了沉:“你受伤了?他们对你动手了?”
此人虽坑了他不少次,但毕竟同在一条船上,又结了血盟,算是自己人。他是有些护短的天性在身上的,那群不人不鬼的东西若敢这般猖狂,他也不介意血洗镇主府。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此人修为远在他之上,区区天璇镇的幽影,如何能伤得了他?
正在疑惑,就听墨漆仿佛笑了一声,淡漠而懒散:“旧疾复发而已。你探得怎样了?”
谢重珩一滞。原来当初此人所言“自幼身有痼疾”并非诓他。
纵然墨漆来历神秘动机不明,日后或许还会以“家国大义”蛊惑于他,使谢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但毕竟迄今为止,从未真正害过他。何况说到底,被蛊惑者又不是三岁孩童,该自己辨别是非对错,要负一多半责任。
他将盟友丢在幽影环伺的地方这么久,倘若那些不人不鬼之物趁其病弱之时发难偷袭,将其伤了甚或虐杀分食,却是他至死都不得心安的罪孽。
谢重珩心生愧疚,不自觉地柔和了嗓音:“你先别管这些琐事。什么旧疾?我这有些灵药,或者有对症的。”
他抓起那人一只瘦削莹白的手腕要查探,墨漆却挣开了,轻描淡写:“一点心疾而已,药石无医。”
凝霜般的浓密眼睫终于抬起,目光本能地掠过他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停滞了片刻,碧绿狐狸眼中仿似有一闪而没的嗜血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谢重珩无端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格外阴森,仿佛在瞧着什么美味可口的点心。再定睛一看,却又毫无异样。
好在墨漆虽精力不继,却总算恢复了一贯的风流魅惑和拖声懒调,唇角弯出一点欠揍的弧度:“接下来怎么打算?说说你的安排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用怜惜我这朵娇花。”
这次修改到本章,留个爪印给自己看,省得大修时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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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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