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守并不主动伸筷子,但明浔用眼神或下巴示意哪盘菜,他就默默夹哪盘,没有任何挑食的迹象,吃嘛嘛香。
那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藏着个无底洞般的胃囊,如果明浔不喊停,他说不定能一声不吭地把整桌饭菜都囫囵吞下去。
考虑到他常年忍饥挨饿,明浔给他盛的那碗米饭垒得像座小山,比自己这个成年人的分量还多。
等自己吃饱撂下筷子,明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饿久了的人肠胃脆弱,不能一次性吃太多,暴饮暴食极容易出问题。
“吃饱了就行,吃不完没关系。”
这话一出,对面正往嘴里扒饭的小崽子动作一顿,慢慢放下了筷子。
只是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塞了满满一大口白饭,好半天,才在明浔的注视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明浔一阵无语,让他自己去洗干净手和嘴,把他带到提前收拾好的次卧。
“困了就在这儿睡。这间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你的,随便用。”明浔保持握着门把的姿势站在门口,只要迈一步就能整个人脱离这个空间,“晚上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到隔壁房间找我。”交代完便带上门出去了。
“……”
贸然跟着一个外地来的陌生男人回家,虞守清楚,这很危险,哪怕对方表现得进退有度。
他也明白对方并非临时起意。从来到这儿摆摊的第一天起,那人就试着和他搭话,找各种借口送他煎饼……
看他可怜?但虞守不这么想。
踏进这间屋子之后,真相昭然若揭:干净的床上用品是提前备好的,衣柜里的衣裤全是童装,书桌上还放着崭新的文具和书包……所有东西,都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这个男人是有备而来。
可不知为什么,虞守并不害怕。
对方既然花了这么多钱,就算真想把他拐了卖了,总比贪图每月三百块补助的人好得多。况且投入了这么多,总不可能是图他一条贱命……他不值钱的。
也更没必要……留下那枝桂花。
他其实不怕死,但不想死。只因为胸口有股憋了太多年的闷气,如果现在就死了,他咽不下去罢了。
虽然不怎么怕,但陌生的环境依然让虞守辗转反侧,身下柔软的床铺更让他无所适从。
他睡的这张床是一米二的单人床,他小小的身躯只占了半边,另外半边的床头被明浔摆了一只毛茸茸的棕色玩具熊,看着憨态可掬,但关了灯之后,那两颗塑料眼睛就像鬼一样在暗中窥视着……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深夜寂静中,门外突然传来冰箱开合的声音。他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翻身就往沙发底下躲,结果“扑通”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儿。
虞守懵懵地瞪大眼睛,他忘了自己不是睡在客厅沙发边的地铺,而是睡在床上,这一滚直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板上。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几乎为零。下一秒,房门被推开,手里拿着一瓶冰水的明浔出现在门口。
窗外透进来朦胧月光,勾勒出床上一片平坦。明浔立即拍亮顶灯,灯光驱散黑暗,也让他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小崽子撞了个眼对眼。
“……做什么呢?”明浔皱了皱鼻子,“喜欢睡地板?”
虞守摇了摇头,默默地重新爬回床上去。
明浔想了想,正好从兜里拿出晾干的“欠债证明”和旧创可贴,加上那支药膏和已经烘干的衣服一起,过去放到了小崽子的书桌上。
就这样,他不着痕迹地让那支药膏满足了“房间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用”的条件。
同一个周末的两天,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周日清晨的阳光,一口气驱散了前两天秋雨的阴冷潮湿,而那连绵的秋雨又洗刷了这座工业城市积攒的灰尘废气,这一切共同造就了一个难得的、万里无云的晴天。
吃了简单的早餐,明浔便带上穿着干净校服的虞守出了门,正式开始虞守的“还债”日常。
摊子刚在小路口支稳,几个颇为眼熟的大孩子就晃晃悠悠地出现了。领头的那个块头最大,一眼就锁定了正搬凳子的虞守。
“哟!这不是虞守吗?”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几步跨过来,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虞守瘦小的身板,“几天没见,长本事了?还帮人看起摊子了?”
虞守被撞得一个趔趄,依然紧紧抓着那个红色塑料凳,低着头仿若未觉,只把凳子往明浔指定的位置搬。
凳子一落地,另一个男孩立刻过来一脚踩住:“你也会做好事了?真稀奇!”
“老板,离他远点,小心他跟他爸一样发疯!”还有个孩子状似好心地提醒明浔。
明浔沉着脸,手里的刮板敲在铁铛边缘。他眼神冷飕飕地扫过那几个小子:“你们干什么?找事儿?”
几个孩子再浑不吝也只是孩子,被他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放开凳子连退三步,只嘴上坚持:“我们……我们跟他说话,关你什么事?”
“在我的摊子前,”明浔用刮板隔空点了点他们,“就关我的事儿。”
几个半大小子互相看了看,有点怂,但又不想丢面子,就这样跟明浔僵持住了。
明浔没再理会他们,转身从旁边拿起几个刚做好的原味煎饼,塞到他们手里:“拿着,一边吃去,别在这儿碍眼。”
孩子们愣了一下,做好了干架的准备,不料结果却是这种惊喜。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手里热乎乎的煎饼,又看看明浔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后互相使了个眼色,拿着煎饼一溜烟儿跑了。
明浔解决了这个麻烦,没想到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黑眼睛。
那双眼睛燃着两簇忿忿不平的小火苗,正死死盯着他。
“我怎么你了?”明浔好笑又无奈。
虞守抿了抿唇,到底没敢公然叫板,就转过身去。
望着那比顽石更固执的背影,明浔估摸着,如果是寻常小孩,可能会幼稚地认为“大人”这种息事宁人举动是和“坏人”站在了一边,然后窝里横。
虞守显然是个比同龄人更为聪明的小孩,虽然轴,好歹没有轴在这种是非不分的方面。
更大的可能性是……做人尚不熟练的小狼崽子,他的“领地意识”发作了,不乐意看到“自家”的煎饼被欺负他的人“白嫖”了去。
“得了,就几个饼的事儿。”明浔想明白了,但懒得琢磨漂亮话,也不管这十岁的小崽子能不能听懂,“有时候退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日子过得舒坦。小孩儿,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他要收拾那几个寻衅的小混球,不过抬手的事儿。可虞守还得一个人去学校上课,倘若自己贸然动手,回头那些大孩子的报复,只会变本加厉地落在虞守身上。
失去父母庇佑的中学时期,他选择的处事方式就是笑脸和妥协。纵然要打工凑学费、应付人情开销,至少他没在同学那儿吃过明枪暗箭的亏,没让日子再添一层糟心。
此时的小崽子再聪明也就一小孩儿,这些话他没跟孩子多掰扯,随手一挥:“去,把那边的垃圾收拾了。”
听了他的解释,虞守的眉眼反倒比刚才更阴沉两分,一脸不服气。
明浔没再啰嗦,抬手朝懒洋洋趴在花坛上的黑猫勾了勾,让黑猫跳上肩膀。
“统儿,”明浔在脑中问,“虞守为什么老被这几个小子欺负?”
系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点无奈:“小说里只夸张地写过一句‘虞守把小时候那些欺负过他的人的手全都折断了……’至于具体为什么被欺负,小说没写,街坊邻居和学校里的学生也没有公开谈论过,我不知道。”
明浔无语,心说自己这个塑料“金手指”恐怕其实是纸糊的!
系统人性化地咳一声,又补充道:“宿主,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在你看来是小说,但本质上是一个真实的平行世界。小说里没有描述的部分,以及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被公开谈论或是报道的部分,就是未被记录的‘现实’,没有谁能通过上帝视角知晓。”
明浔揉了揉眉心。他走到闷头捡垃圾的虞守身边,随口问:“刚才那几个,找你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都认识?”
虞守都没回头看人,过了几秒,倒是稀罕地开了口:“一个。”
“认识一个?”明浔了然,“是那个领头的、块头最大的?”
虞守依然没回头,“嗯”一声。
得到这点线索,明浔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看到几个正嗑着瓜子聊得热火朝天的中年妇女。这些天以来,明浔掌握的那些八卦全靠她们。
明浔说了声小孩儿看着摊车,自己带着猫走过去,挂上客气的笑容:“大姐,打听个事儿。”
妇女们闻声回头,脸上齐齐露出点惊讶,像是意外于这个外来的小摊主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又像是意外于那张格外白净清隽的面庞。
明浔凶人的时候从不留情面,帽檐下阴影里的眼睛冷得能结冰。可他抬头笑起来,又是另一副春回大地,能令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奇景。
在连下点雪沫都稀罕的蓉城,哪里有人见过这等世面。
“刚才那几个半大小子,领头最高那个,您知道是谁家的吗?好像老在这一片玩儿。”
为首的妇女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几乎知无不言地回答:“哦,你是说浩坨吧?就前面那栋老陈家的外孙,他爸妈在外地打工,平时住姥姥家。可不是个省心的。”
“这样啊,”明浔点点头,故作闲聊,“我看他们好像总跟那孩子过不去?”他用眼神点了一下虞守的方向。
瞧见虞守,那妇女顿时变了脸色,声音也压低了:“可不是嘛!听说浩坨他表弟,就跟那孩子一个班的,陈家那个学习特别好的崽子陈文龙,和他好像有点过节。具体为啥我也不太清楚,但陈家那崽子可是三好学生啊!浩坨也是给他弟出头。你说,这些事大人哪能管啊。”
她稍作停顿,瞥了眼煎饼摊旁低着头气质阴沉的虞守,到底没忍住又来了句,“那孩子也是……唉,反正是他先得罪了陈家的崽子,活该被教训。”
明浔谢过了那个妇女,眉头微蹙。同学矛盾?这听起来像是校园欺凌常见的表面原因。他望着虞守那单薄而沉默的背影,心里明白,要想从小崽子嘴里掏出真相……够呛。
系统在他脑中补充说:“虞守在学校的处境并不好,班上所有同学都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性格阴郁古怪,还不爱说话。”
明浔蹙眉追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已经知道的,”系统说,“虞守是‘杀人犯的孩子’。”
“对,‘杀人犯的孩子’。重大命案的杀人犯。”明浔的眉头忽然松开了,他语速加快,一口气道,“因为他父亲犯的事,大人们对他是又厌恶、又恐惧。那对收养他的夫妻,还有那些嚼舌根的路人,大可以说他们是没把孩子当一回事儿。但和虞守同龄的小孩儿可不同——”
他顿了顿,看着不远处独自忙碌虞守,继续对系统说:“小孩儿的是非观简单,懂的东西大多来自学校的教导: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遇到坏人坏事要找警察……”
明浔忽然抬手,轻轻敲了下肩膀上的猫脑袋,揭晓谜底:“你想想,面对一个和‘杀人犯’有直接关联的人,正常小孩儿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是害怕。躲着走还来不及,顶多在背后蛐蛐两句暗中孤立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身份就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揍他?就不怕把他逼急了,狗急跳墙学他爸,给自己也来一刀?”
系统恍然:“……有道理。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哪知道。问小孩儿也没用……”明浔幽幽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声骂了一句,“不是哑巴,胜似哑巴。”
不过,至少他确认了一件事:虞守被陈文龙的大哥欺负,必然另有隐情。
无论那隐情如何,但虞守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种来自同龄人的暴力。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孩子间的推搡辱骂,和他养父那些实打实的拳脚比起来跟挠痒痒差不多。
他宁愿挨点无所谓的肉/体上的伤痛,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多耗费心神。
就像对很多事情一样,已经麻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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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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