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雷娘子(七)

李贺章得知太子回宫,马不停蹄地“二进宫”。

三日前,长公主派去截杀太子的暗卫全部身亡,不知哪位壮士扛着尸体,大半夜丢进了丞相府,管家被惊动后提灯出来一看,当场晕了过去,阖府上下吓成了软脚虾,李贺章强撑着夫人的手,叫人连夜处理,此一遭后,李丞相清洗脖子上的脑袋也更加勤快,专等着天降旨意,能让刽子手的刀利落些,不让骨头连着皮,难看。

谁知等到天黑,太子爷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李贺章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时东宫的门也开了。太子的乳母秦刘氏定睛一看,蹙起眉头道:“李大人怎么在这儿候着?太子爷回来便往永宁宫去了。”

李贺章汗流的更多了,被人七手八脚扶起来,推送到了先皇后的寝宫。

先皇后凤妩思,膝下一儿一女,最是疼爱太子。齐景宸出生那天,七岁的齐玉颜高烧不退,内侍不小心又将药汁翻在她身上,烫出掌心大的疤。正在生产的皇后无暇顾及,只能派贴身婢女去照顾,惹得齐玉颜就这样恨上素未谋面的弟弟。

从小活在姐姐淫威之下的齐景宸学会了委曲求全,一委曲就是二十年,连皇帝驾崩后也没有胆子和她硬碰硬,齐玉颜轻而易举夺了国玺,让齐景宸又当了两年傀儡太子。

两年来,齐景宸常在永宁宫怀念先皇后,一待就是一整天。李贺章把脑门都拍碎了,怎的忘了这茬。

“臣叩见太子殿下!”

齐景宸坐在凤座阶上,把玩着御玺,见他那老寒腿跪得连连颤抖,头也不抬道:“平身。”

“谢殿下!”李贺章颤颤巍巍站起来,躬身作揖,“臣,特来请罪。”

齐景宸才看了李贺章一眼:“哦?哪一桩?”

李贺章激灵了一下,横竖都是一死,“臣无能,未发觉长公主悖逆之举。”

齐景宸道:“哦,确实该死。”

李贺章忍不住瞧了太子一眼,只觉得唯唯诺诺的傀儡太子今非昔比,周身气度非凡,颇有先皇年少时候的风范。永宁宫中淡淡的熏香扎得他心头发寒。

李贺章并非鼠辈,宦海沉浮数十载,夺朝堂倾轧的残酷深有体会,为国为君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所担忧的是刚刚经历动荡,根基未稳的社稷。“一朝天子一朝臣”固然有存在的道理,但眼下的局势,再经不起波澜,面前这位太子爷,自幼被长公主欺压,虽有储君之名,却无储君之实权。尤其是长公主摄政这两年,他被圈禁在东宫,对番邦对内政毫不知情。如此稚子,怎堪帝王之权。

他压下繁复的心绪,挺直了背脊。没有下跪,而是以一种近乎庄重的姿势作揖,沉声道:“殿下,臣有负圣恩,致使殿下险遭毒手,臣万死难辞其咎。然......”他目光恳切地望向年轻的储君,“然长公主虽伏法,其党羽犹在,朝野人心浮动。值此社稷危疑之际,臣斗胆恳请殿下,念在江山万民,允臣戴罪为殿下略尽绵薄。”

齐景宸放下那块象征无上权力的御玺,俯视着阶下两鬓斑白的丞相,敏锐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忧国之色。这份风骨,比对皇权纯粹的恐惧更值得让人高看。他平静道:“李相言重。孤刚回宫,朝局初定,正是用人之际,李相辅佐先皇有功,国之柱石,何言‘万死’?”

李贺章起身肃立,恭谨道:“殿下仁德,臣惭愧。”

“孤听谢堪来奏,长公主诈死复现,已在牢中供罪。先前那具尸体差人埋了吧。”

“是。”

齐景宸脸色不好,心情似乎不错:阿姐再恨,也终究守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齐景宸接着问道:“长公主的枝蔓太多扎根太深,一把火烧不完。还请李相告知,如今朝中是何风向?”

李贺章登时明白了太子的心意。于是不再犹豫,将局势和盘托出。

李贺章道:“臣以为,殿下初掌乾坤,当以‘稳’字为要。长公主旧部虽众,然首恶已除,余下惊弓之鸟,殿下若能恩威并施,明示法度,暗中分化,既能收拢人心,又可避免朝野再次动荡。”

齐景宸低声道:“你是说‘过刚易折’。”

李贺章欣慰道:“是,雷霆手段固然能震慑一时,但恐伤国本,先礼后兵乃仁君之风范,来日方长,待殿下登基之后威望日隆,根基深厚之时再行整肃,则事半功倍。”

“来日方长......”齐景宸重复了一遍,“李相之言甚合孤意。只是孤自幼不在朝堂,不懂纵横之术,这‘稳’字,李相可得替孤看好了。”

“臣定辅佐殿下为社稷长远计。”李贺章道。

“哎呀,乌云蔽月,看来明日又没有好太阳。”齐景宸起身来到殿中央,背手看着殿外一方天地道。

李贺章不明所以,正巧齐景宸话锋一转,“没了阿姐,还有惠太妃,她的‘眼睛’和‘耳朵’,你比谁都清楚,该如何让他们安分守己,还需辛劳李相。”

李贺章浑身一震,有被点破隐秘的惊愕,更有对傀儡太子手段莫测的凛然。

原来太子不杀他,不仅仅看中能力,还要他牵制太妃的势力。这份心思让李贺章脊背生寒,但也从中看到了稳定大局的可能。

“臣定当竭尽所能,唯殿下是从。”

齐景宸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颔首道:“孤听闻阿姐与鬼莲教勾结,其余孽死灰复燃,闯入洛京兴风作浪,让全城百姓都中了毒。”

李贺章斟酌回道:“确有此事。鬼莲教笼络北川罪民,为祸地方,此次借长公主之手入京,阎罗司正在赶制红莲醉的解药,很快就能救百姓于水火。”

“这样啊。”齐景宸对这个话题露出兴趣,“鬼莲教血屠将军府后棠衍可有现身?其中牵扯到棠家人,他就不着急?”

“是......棠将军的妹妹棠吟幸存,现在安顿于阎罗司内,只是棠将军至今下落不明......”李贺章道。

齐景宸道,“棠家掺和的事情确实太多。依李相之见,孤该怎么做?”

李贺章顿感压力。他眉头紧锁,沉思片刻才开口:“棠家世代簪缨,于大郕有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剿灭鬼莲教,尽快找到棠将军。对于棠姑娘......五年来也吃了不少苦,若殿下开恩使其远离是非漩涡,或寻一良人赐婚,皆是善策。”

齐景宸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齐景宸道:“李相见过棠吟?”

李贺章一愣,不知太子的话题为何转得这么快,答道:“是,臣去阎罗司时,见过棠姑娘一面。”

“你觉得她......”齐景宸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深意,“长得像谁?”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棠吟那张面容再度浮现眼前。

不管是眉眼轮廓,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韵都像极了......

他能说吗?

一旦坐实流言,足以让朝堂天翻地覆。

李贺章死咬牙关,深知失言的后果将是无法挽回的滔天巨浪。

李贺章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棠姑娘姿容清绝,臣只匆匆一瞥,实在愚钝......只认为是难得一见的世家贵女,至于......至于与哪位贵人相似,臣确实不知。”

齐景宸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冷笑了一下。

果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老狐狸。也好,一个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臣子,比怕死鬼更有用。

“下去吧。”齐景宸重新回到凤座下躺坐。

“臣告退!”李贺章深深一揖,缓缓退出了永宁宫。走出宫门的那刻,他靠在廊柱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殿内,齐景宸再次捧起那方御玺。

他握紧它,指节微微泛白,走向永宁宫深处。

昏暗中,先皇后的画像悬挂在墙上。画中的女子妆容,是他记忆里不曾有过的模样。母后一生素净,从不喜穿戴华服重饰。她当了四十年的皇后,却只留下这幅十八岁初登后位的画像。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高大的龙凤柱下,衬得柱下的人影愈发单薄。

一更天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永宁宫的光亮便灭了。

夜巡禁军甲胄的摩擦声、远处宫人压低的絮语都被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齐景宸无声地舒了口气,被圈禁东宫时,最喜欢躲在没有光的地方玩。唯有让别人相信他安歇了,他才真正拥有自由呼吸的时刻。也只有此,方觉自己是被世间允许的存在。

“出来吧。”齐景宸一改低沉的声音道。

大殿深处,一道挺拔的身影从墨色中凝聚,悄无声息地滑至阴影前:“末将棠衍,参见太子殿下。”

齐景宸嗤笑一声:“阿姐倒台后,孤的耳朵里终于听到许多恭敬了。”

“末将对殿下,忠心天地可鉴。”

“孤讨厌逃兵。”齐景宸的声音陡然变冷,字字如锥,“尤其是不守信用的逃兵。”

“逃兵”二字被咬得极重,毫不掩饰其愤怒。

棠衍道:“末将知罪。”

“你们跑到孤面前,不是请罪就是知罪,明知故犯,将孤置于何地?”齐景宸冷笑一声,“你的罪,可不能作罢,孤让你赶回来保护她,结果鬼莲教屠刀悬颈,你却不见了。”

“末将......”棠衍有苦难言。

“你把孤的妹妹,丢在尸横遍野的邸宅里,自己却跑得无影无踪,好一个天渊将军。”齐景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空旷的殿宇中。

棠衍脸色凝重。他没有辩解,过了许久,才道:“殿下息怒。近日来,末将一直暗中保护,寸步未离,未敢再有丝毫差池。”

“那你来见孤做什么?”

“末将斗胆请殿下开恩。待彻底平息朝堂纷乱,准允末将带棠吟回五帝城。”棠衍道。

“什么?”齐景宸像听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从阴影里站起身,几步就跨到棠衍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跪伏在地的棠衍。

“你有什么资格带她走?!”齐景宸气愤至极,俯身揪住棠衍的衣领,“棠衍,你给孤记住,她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那病弱需要救命的妹妹,在五帝城躺着。棠吟之所以姓棠,不过是孤当初为了把她名正言顺留在洛京,借了你棠家的名头罢了,否则,单凭你的忠心,值得孤拱手送出私府?!”

“殿下,当年在北川您亲口许诺末将,只要棠家效力,您会给末将一个救妹妹的机会。我已知晓这世上,只有阿吟能救棠甜......”

齐景宸松开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孤给你的是机会,你要的是她的命。棠衍,你是不是疯了?你凭什么以为棠甜的命比阿吟重要?”

棠衍倏地瞪大双眼。

齐景宸越过棠衍,走向大殿中央,外面的微光拢在太子蟒袍上,“孤不日登基为帝,届时定会遍寻四海术士为你求得灵药。这才是需要棠将军自己抓住的机会。”

“长公主差一步就成了大郕第一位女帝,也算让孤看到了希望。可惜啊,朝中那些老朽,如何能容得下孤的真身?这秘密或许真要带进陵寝了,不过孤依然希望棠将军能是孤最大的依仗。”这一刻,齐景宸的声音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属于女子的柔和。

棠衍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幅皇后画像。画中人的眉眼神韵,竟与棠吟如出一辙!他心头剧震,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她身上流着后族凤氏的血,只能留在孤的身边。”齐景宸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一丝波澜,“滚下去,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棠衍是驰骋沙场的血性男儿,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但最终被理智压了下去。

他知道,再多言一句,便是万劫不复。

“末将遵命。”棠衍重重叩首,退入了殿角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沉重的袍服勒得他几乎窒息。齐景宸下意识松了松勒得喘不过气的领口,露出纤细的脖颈。

“儿臣,定会完成母后心愿。”

“再也不会让她离开洛京。”

轻若蚊呐的自语,消散在大殿里。

画像上的皇后,眉宇间似添了几分忧郁,无声地注视着被迫穿上男装,在权利中艰难生存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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