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一夜,慈铃早已筋疲力尽。她独自坐在后院窄廊下守着药炉,火苗舔舐罐底,罐盖时不时被蒸汽顶得噗噗响。
风雪满园。她裹紧披风,往火源凑近了些,摊开手掌,半块断玉躺在掌心。
渊献在大火冲天时出现在面前的样子,不自觉在脑海中闪映。
“只是想找你报恩,这样的机会也不给我吗?”慈铃喃喃道。从始至终,她没来得及对渊献道谢,谢他奋不顾身保她性命。
泪水无声滑落,乌云笼罩在她心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慈铃悄悄揩去眼泪,棠吟搓着手坐在她身边。
“多亏你,慢慢想起来一些事了。”棠吟神色哀伤。
不知怎的,自阎罗司后,身体轻了许多。这次慈铃探针下去,说那禁锢的力量没了。现在丹田中流转的真气,真真切切是原主自己的。这让身为宿主的棠吟脑子里多了些零碎的记忆,能明显感知到体内另一个意识的存在。
“如果有一天,”慈铃看着炉火,平淡问:“你发现一直信任的人,是个坏人,甚至可能害死了所有的亲人,你会怎么办?”
棠吟沉默片刻。庭院里积了厚厚的雪,一株梅树开了花,冷香幽幽飘过来。
她回道:“鱼信任水,最后水煮了鱼;树喜欢风,最后风吹落了叶。后来发现,煮鱼的是人,落叶的是季节。如此想来,被背叛的痛苦似乎源自执念。我以为他该对我好,该无条件站在我这边,那只是我以为。能折磨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绝情,是自己心存幻想的期待。”
“总困在过去,除了难受没任何用处。是好是坏,是恩是仇,等水落石出的那天,自然会有答案。在之前,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收拾利索,舒舒服服过好每一天。”
慈铃苦笑一下:“放下谈何容易?那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痛。”
原来女主也不个个都是圣母心。
“看上面。”棠吟忽然指向对面的屋顶。
慈铃抬头。只见司空承抱着他的弓,盘膝坐在屋脊上,观察客栈四周。
“小承大人不爱江湖,天天念叨回家。”棠吟声音很轻,“可因为我们是伙伴,是他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他选择留下。无论渊献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至少他豁出性命救你那一刻是真的。别让这些光,被怀疑和愤怒吞没,说不定,这是能支撑你找到最终答案的力量。”
慈铃久久注视着司空承的背影,缓缓低下头,手心冰凉的玉牌好像有了些温度。虽然心头的巨石依然沉重,但那层黑暗,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清冷的梅香。
棠吟用布包着揭开药罐,苦味冲得她五官扭曲:“非要喝药吗?”
慈铃想了想,笑道:“可以不喝,但它可都是你真金白银换来的,舍得就倒。”
“唉,行吧行吧。”棠吟拎起药罐,空出手拉住慈铃的手,“睡觉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养足精神才行。”
慈铃任由棠吟拉回房间,房门轻轻合上。
就在她们上方的屋顶上,暮瑟撑着伞,枕着手臂仰面躺在瓦片上。
谢堪身影利落地翻上去,手里拎着一个小酒坛。他将酒坛递过去:“喝点?驱寒。”
暮瑟没动,懒洋洋道:“师父走后,就戒了。”
谢堪了然,也不勉强,自己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
酒气在风中散开。
“真没想到,”他笑了笑,“有一天能看见你和阿吟和睦相处。”
暮瑟闻言,嘴角一勾。沉默中,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在犹豫。
良久,他侧过脸道:“你不觉得.......”
后半句悬在唇边,他审视着一个谜题,而答案就是阿吟。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她不是阿吟吗?”最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变成含义不明的叹息。
谢堪还在等下文,暮瑟却已经转回头。
“回屋睡吧,别着凉。”谢堪道。
暮瑟习惯了谢堪大家长的调调,双眼一闭,故意唱反调:“我热着呢,回屋睡不着。”
谢堪放下酒坛,也躺下去。
暮瑟耍赖道:“你去别处成不成,我先来的。”
谢堪突然伸手,握住他举伞的手背,渡去一股温和的内力。
“你!”暮瑟被烫到似的,连忙支棱起来甩开他,“师兄,你该不会是......我知道我貌美,但......”
“小宝,”谢堪望着阴沉沉的天,开口打断他,“你想过没有,师父为何将净力给你?”
暮瑟怔住了。
从前世上,只有师父叫他“小宝”。
暮瑟说:“赤缇不是说,为了让我救阿吟。”
“笑话,师父是打算带阿吟赴死的。而且,她是先将净力给了你,把最凶险的浊力给了阿吟。寻常人都知道,一个小丫头,根本扛不住浊力的侵蚀。”
“......”
“师父一直在尝试去除你体内的天魔**,可最后来不及了,她才想用净力帮你压制。如今你分了一半给阿吟,魔气松动,可能有一天,你会压不住它。”
“我......”
谢堪看破了他:“会比你现在难受千万倍。”
暮瑟心中更加烦闷。干脆扔了伞,让雪落在身上。
暮瑟是万魔宗宗主的长子,五岁开始修习天魔**。八岁那年,他无法忍受父亲滥杀无辜,逃出了宗门。
“我逃到镇麟山谷的时候,也是漫天大雪。那时候又冷又饿,窝在山脚下就睡着了。”暮瑟视线逐渐模糊,“那天师父外出听曲儿回来,捡到了我。”
“我还记得,师父回来与我和楚焰说,你小小一个,脏兮兮地缩在雪堆里。她说‘这么漂亮的孩子,也有人舍得扔啊?’”谢堪说着说着,带上一点回忆的温度,“结果你‘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震天响。师父当时就乐了,说你哭的比曲子有意思多了。”
暮瑟喉头滚动了一下。那个总是笑眯眯,喜欢给他做各种花里胡哨衣服、捏他脸蛋叫“小宝”的人,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游江水说,那天若不下雪,捡到暮瑟时该是日暮时分,他哭声悦耳,便取名“暮瑟”。
很快,游江水发觉,暮瑟小小年纪竟然练过天魔**这种邪功!要不是发现得早,以暮瑟的体质就快要肝肠寸断,一命呜呼。
她对长老们瞒下暮瑟的身份,每天自己翻阅古籍,试图帮他拔掉邪根。结果没等找到,鬼莲教就攻入了山谷。
谢堪没再说下去。
风雪似乎变大了,呼呼刮过屋顶。
暮瑟低头张开手掌,这只手,曾接过师父偷偷塞的糖,也沾过师父的血。
各种伤痛混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压不住,会变成什么样?像他那个疯爹一样吗?
他不敢想。
雪下得没完没了。
悦来客栈像一叶孤舟,随时要被无边素白吞没。
“压不住的话,还请师兄下手利索些。”暮瑟对谢堪笑道,“师弟只求一死。”
谢堪在他额头弹了一记,“胡说什么,我和楚焰也在想办法。”
暮瑟沉浸在思绪中,陡然回神,抓住谢堪的胳膊道:“小心棠衍,当年山谷遭难,他也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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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瑟房中,灯影摇曳。
棠吟问道:“就没有别的线索吗?”
慈铃细想后道:“那日大火烧起,正是夜半。浓烟滚滚,很多人家的门窗都被从外封死。只有欢喜婆去串门,聊得很晚才有机会逃出去,不过串门的那家人也死了。我从书房翻出去,跑到菜园,外面一片火海,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如何逃生,只能躲进水缸。整个村子都是惨叫声。等没声了,我掀开盖子就看见了渊献。他好像在找什么,一眼看到我,脸上十分震惊,但很快他就冲过来将我救了出去。”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摩挲,“他担心我被浓烟呛到,还用一块湿帕子捂住我的口鼻。再后来,我就睡过去了。”
棠吟发现华点,问道:“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
慈铃迟疑了。她默默在心里细想这个问题。她一直以为是情况混乱,自己太紧张睡过去。可没想过那块湿帕子会有问题。
慈铃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如果渊献真不是好人,那该如何面对这几年执着的自己?
棠吟一手覆住慈铃的手背:“我好奇的是,渊献带你去哪了?为什么后来你被禁止出城?”
确实很蹊跷。
慈铃身形一顿,诧然如梦初醒:“我隐约记得,他带我穿过一片假山,到了一间书室。我闻到一种很少见的花香,还有檀香味,再往后就很模糊。似乎见了两个人,一个女的,还有个老头。”
棠吟和暮瑟对视一眼,立刻知道慈铃说的是哪。
俩人同时出声:“长公主府!”
暮瑟道:“那间书室外是有片假山。里面供着齐玉颜死去的丈夫,她每天半夜焚香赏花。书室连通两个密道,一条通往内院,另一条窝藏赤缇。”
慈铃问道:“那个老头会是谁?我只记得他声音很老,应该年到花甲。”
暮瑟摇摇头,“齐玉颜行事谨慎,起码我没见过可疑的老头子。”
司空承追问道:“欢喜婆说,火烧得最旺时,看见望月山庄的人去了圣医庄。话本里,江湖门派下山,不是打擂台就是找宝贝。假如!我是说假如!齐玉颜和望月山庄串通,想抢圣医庄的宝贝,慈神医不给,他们就放火。然后望月山庄的弟子冲入火场找东西,恰好渊献发现神医大人,为了决定是否灭口,便带去了长公主府。那个老头,说不定就是望月山庄的庄主!”
谢堪道:“望月山庄的庄主,在圣医庄出事前就病死了。如果你的推断成立,只能是望月山庄的三长老之一。”
正当大家眉头紧锁,消化摆在眼前的信息时,内室的帘子哗啦一下被大力掀开!
棠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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