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刚刚张都监命人送来的衣服,郁竺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整套服装,上衣的褙子和抹胸,下裳的罗裙。
褙子的颜色很美,像晨雾中的青烟。抹胸的颜色比外罩的褙子略深一些,胸口的位置有精致的刺绣,勾勒出了花朵形状。
这是现在歌伎间时兴的装扮,内穿一件抹胸,外罩一件褙子,衣襟敞开,不施衿纽,别有一种风流的美感。
郁竺已经可以想象,这套衣服,穿在现在这具身体上,会是怎样的妩媚风情了。
于是她拿起烛台,毫不犹豫地在抹胸精致的刺绣上烧了个洞。
玉兰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继承了她记忆的郁竺心知肚明,但这并不代表郁竺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做着一样的事情。
横竖在张都监府也待不了几天了,郁竺不想委屈自己。
夜幕很快降临,郁竺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绛紫色的大袖衫套上,铅粉也没有扑,随意戴了些首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趁着月光来到鸳鸯楼。
这是郁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水浒传中这座著名的建筑。
鸳鸯楼是一座两层小楼,台基甚高,翘角飞檐,华丽无比,所有的窗棂上的均以鸳鸯图案点缀,故称鸳鸯楼。
可惜不日后,这里就要血溅四壁,尸体横陈。
想到这里,郁竺不由得心里犯嘀咕,武松会杀回来这件事,就像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纵使她水浒传的剧情都已了然于胸,可是这剑一日悬而不落,她就一日难以安枕。
况且,书中很多细节没有详尽描写——比如孟州往返飞云浦到底需要几日,武松是不是六十日满立即就刺配恩州了……
这些郁竺都没有明确的概念,所以她没法确认“血溅鸳鸯楼”发生的具体时间。
不过眼下可以确认的是,武松杀来那天,张都监在宴请张团练、蒋门神二人,所以,至少不是今天。
行至二楼,张都监和李刑狱早已酒酣耳热。屋内烛光摇曳,空气里弥漫着酒菜的味道。
李刑狱醉眼朦胧,甚至都没发现来了个歌女,只顾着与张都监推杯换盏。
张都监余光瞥见郁竺,大手一挥,指了指角落,郁竺心领神会,知趣地抱着琵琶,猫着腰走到角落里坐下。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
……”
凭着玉兰的记忆中的调子,郁竺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宋代的词和音乐是一体的,每一个词牌都有对应的曲谱,《鹧鸪天》是有名的词牌之一。
此时流行的词牌,有七八十首,但并不是每个歌伎的都能掌握所有的词牌。
不得不说,玉兰的专业素养还是相当出色的,会唱的词牌竟有五十多首。
熟悉的唱词,伴随着清泉般的声音淌到耳朵里,李刑狱的酒意都清醒了几分。
他颇有些兴趣地抬起头打量了眼郁竺,却发现姿色尔尔,装扮也有些俗气,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张都监见状,也顺着李刑狱的目光向郁竺看去。
先前酒意正浓,他还不曾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郁竺穿的并不是自己送去的那件衣服,一时间有些意外,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没了妆点的郁竺,又穿了件深色的衣服,整个人坐在角落里,显得灰扑扑的,连平日里漂亮的脸蛋儿,此刻都显得黯淡无光了起来。
张都监顿时面色不虞,觉得郁竺此举有些失了自己的面子,只是碍于有客人在此,不便发作,一曲唱罢就冷冷地吩咐郁竺退下。
倒是李刑狱出言制止:“众多《鹧鸪天》词作中,晏小山之作尤为歌姬们所钟爱,竞相传唱,蔚然成风。你这位养娘,却能吟洛川的妙词,倒是有些才情韵味,不妨就让她在此随心吟唱几曲。”
贵客都如此说,张都监自然不会不允,郁竺就这样留了下来。
这个小插曲过后,郁竺便未再引起两位的注意,张都监和李刑狱转而谈起了正事。
听得他们的谈话,郁竺渐渐有些明白一二,这位李刑狱的职务,是京西北路的提点刑狱公事。
宋代地方行政级别分为三级,最高一级的是路,第二级是府、州、军、监,第三级才是县。
孟州现在就隶属于京西北路。
这位李刑狱,作为张都监的上官,负责的就是整个京西北路的司法事务。
张都监果然是想安排人,在刺配路上要武松性命,又担心上头追查起嫌犯为何半路而亡,提前和上官打个招呼。
李刑狱起初连连推辞,说人命关天,岂能儿戏,让张都监还是断了这番心思。
随后张都监悄悄塞了不知什么东西,李刑狱看见,顿时眉毛胡子都扬了起来,半推半就,同意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酒意渐浓,郁竺见二人都喝到兴头上,有些迷糊了,悄然告退。
月挂中天,当整个都监府照得沉静如水。
郁竺趁着月色回屋,边走边构思起自己的行动计划。
按照张都监的动作和大体上的时间推算,武松回来复仇已指日可待。
既然能预知一些事情,想要躲过被武松一刀搠进心窝的结局倒是不难。
只是郁竺还想借助武松回来寻仇这件事,脱离都监府。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郁竺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刚推开屋门,一个身影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郁竺还未来得及惊声尖叫,一个油腻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好妹妹,休要出声,是哥哥我呢。”
抱住她的人正是阮进。
郁竺差点吓飞的魂魄,稍稍落了地。
本想转身给这个登徒子一巴掌,但突然之间,她计上心来,再抬眼时,语气已经变得柔和起来:“二哥,在院子里这么急匆匆的做什么,我们还是进屋再说吧。”
听郁竺这么说,阮进喜上心头,这是有戏了!
自己的消息,要是真的让这丫头今晚在大人面前得了脸,那这丫头再怎么不识好歹,都得感谢他!
果然女人的心思,他还是一猜即中。
阮进暗自窃喜,嘴角的笑意已经压不住,口中却还念叨着:“妹妹说的是,瞧我这榆木脑袋,夜深露重的,在外头做什么,还是屋里好,屋里暖和啊!”
刚进屋,尚未来得及点灯,阮进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拉郁竺,未等郁竺反应,他已猴急地将她压在榻上,呼吸都粗重起来。
郁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她轻轻闭上眼,仿佛在“享受”一般,实则默念:“系统,使用**香。”
果然,一阵异香飘起,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身上压着的男子瞬间瘫软了下去。
郁竺嫌弃地将他推到一边,从床上起来,点起烛灯,打水净了手和面。
昏黄的灯光下,阮进已然进入了自己的幻境,他哼哼唧唧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不一会儿身体竟然开始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像猪一般一拱一拱的。
郁竺瞬间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一把抓住阮进的衣领,将他像拖死狗一般拖到地上。
被摔了这么一下,阮进竟也没醒,继续做着自己的美梦。
有这么个人在屋内,横竖今晚是不要想睡觉了。
郁竺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
原身玉兰不通文墨,郁竺在屋内翻了半天,终于在妆奁下找到了一套没使用过的笔墨纸砚,那墨块色泽深邃,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显然是上好的佳品,应该是别人赏赐给她的。
郁竺心中暗自庆幸,多亏小时候在学校组织的兴趣班练习过软笔书法,工作后,闲暇时间也一直爱写写字,还曾拿过律师协会书法比赛的一等奖。在这个时代,她的字虽说离大家还差得远,但至少工整漂亮。
方才在路上,她就一直在想,囿身于这小小的四方天地,她能利用的还有什么呢?无非就是自己的先知。
一个计划在郁竺心中初具雏形,磨好了墨,她就奋笔疾书起来。
修改了若干遍,加上系统一直在帮忙核对遣词造句有无超越时代语境,以免露出破绽,两个时辰之后,郁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
将写废的纸烧掉,郁竺又反复诵读了几遍最终的成稿,满意地将纸对折再对折,然后装在牛皮袋里,用针绞好封口。
地上的阮进扭动着身体,似乎正试图从梦境边缘挣脱出来。郁竺见状,知道**香的药效差不多到时间了,直接上手,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耳光。
阮进猛得转醒,睁开眼,感觉两颊火辣辣的,正要发火,却看见郁竺姣好的面庞,笑盈盈的,当即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火气一下子就消了。
“二哥可真是的,干什么非要睡地上,叫也叫不醒。一会儿天都快亮了,这要是还不走,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第一次用这样发嗲的语气,郁竺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阮进一听这话,昨晚的“美好回忆”瞬间涌上心头,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妹妹说的是,不急这一时,等我寻了空再来找你。”
郁竺见阮进这副模样,心中冷笑不已,但表面上却装作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喊住了正欲拔腿跑路的阮进:“欸,二哥,等一下。”
“怎么了,我的好妹妹。”阮进心里犯嘀咕,心想这丫头别是真要自己去求了老爷,将她许配给自己,自己深得老爷器重,自然是前途似锦,她是什么身份,哄哄她的话,竟然当了真。
“今后老爷宴请谁,二哥还像这样,白天的时候提前告诉我可好。”
听见郁竺提的要求,阮进先是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郁竺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呢,原来只是想知道老爷宴请的宾客。
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还认为这是情理之中——这丫头此次尝到了甜头,方才明白自己这伺候老爷左右的人的重要性——随便透露一点消息给她,都足以让她受益匪浅。
所以她才会这般求着自己。
“这不是什么难事,你且放心。”阮进满口答应下来,他还想着下次和郁竺“再续前缘”呢,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小小的要求。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一溜小跑离开了房间。
弄走了阮进,郁竺换了床被子,雄鸡已经开始打鸣,下人们陆续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
郁竺熄了灯,将被子蒙在脸上,倒头补觉。
在这个时代,平民百姓大多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无他,只为省些灯油钱。
然而,对于身为官僚阶层的张都监来说,这样的生活规律自然是不适用的。
他有的是厚重的帘幔,可以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完全隔绝在窗外;有的是璀璨的灯烛,可以将夕阳的余晖延续到厅堂的每一个角落。
因此,他每天都可以纵情酒色,直至深夜,而此刻对他来说,仍然是好梦未醒的漫长夜晚。
郁竺在这两天里,也不得不跟随着这样的生活节奏,过着昼夜颠倒的“好”日子。
然而,她的心中却始终惦记着武松到了哪里,不甚踏实。
阮进来找过一次,被郁竺以来了癸水不方便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政和六年,十月十八日。
下午,阮进再一次来郁竺的小院,这次,带来的是她想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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