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

熟悉的话术。熟悉的态度。夜悠转头和“噌”一下警觉起来的王原原对视，不约而同地看出对方眼里的莫名其妙。

“是临时会议吗？”夜悠压下疑惑开口，“其他几位团长也收到消息了？”

传令兵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要求。

夜悠反复观察着传令兵的衣着细节和面孔，突然一笑。“你在圣总长身边做事？”她轻轻歪过头，刻意点明猜测，“我在城墙上见过你几次。”

“团长，要不要……”王原原走上来和她并排，用上了正式的称呼。

其他团员也围了上来，一行人无声地盯着传令兵。传令兵脑门滑下一滴清晰的冷汗。

“不麻烦你爸爸。他们不傻，应该不会为难人的。别担心。”夜悠摇头说。

她主动跨出房间门槛站在走廊里，向传令兵点头。“请带路吧。”

有把握，有人兜底的情况下，她不太担心。

传令兵带着她转过数道弯，重新登上城墙一侧，顺着板砖路向挂靠着城墙的建筑前进。那建筑明显装潢优过其他几幢，不时有微弱的魔法波动闪烁。

将领就在此临时疗伤。

“报告，夜悠带到。”行礼，敲门，后退，传令兵熟练地快速消失。独留夜悠一人进门，面对绑着绷带还要强行正坐的军事总长圣灵心，和立在一旁服侍他的魔导团团长蓝妍雨。

“别紧张，只是聊聊。”圣灵心扯出笑容，可以看出他脸色比早先好了很多，但声音里的虚弱还是听得出来。

夜悠只是回了一个战士礼。

“今晚的谈话不会被别人知晓，夜小团长。我们以各自的信仰发誓。”蓝妍雨语气温和地垫了一下话题，笑容温婉亲近。

这样一反常态的态度倒是让夜悠摸不清意图。她并不信任誓言或信仰，没有实际约束力那些都是虚的。不过她确实感受到这对夫妇没有恶意针对的意思，看起来想要好好沟通。

不急，来都来了，先看看他们整的哪出。

“圣总长你们找我是私事，对吗？”

“对。”圣灵心缓缓点头，道，“听说你们团队和联盟有约定，要在团队赛结束时拿到前两名，并升入‘将’级。”

“是的。”这并不是秘密，夜悠大方承认。

“因此我们想和夜小团长做一笔双赢交易。”蓝妍雨接替躺在床上的丈夫提出了想法。

双赢交易？夜悠眨了眨眼，背手稍息式站立，既不表现出兴趣也不表现出抗拒。“请说。”

“我们帮助夜小团长你尽快拿到功勋，作为交换，我们想得到你的友谊。”

“圣总长，我想我在战士圣殿里的话语权并不高。如果想要获得结盟关系，和王向指挥使谈谈会更方便。”轻轻摇头，夜悠否决道。

“……不，并非是常规意义上的结盟。”圣灵心咳嗽几声，“是更私人的关系。我们希望你能和采儿……成为朋友。”

“圣团长天赋异禀才华横溢，您不说我也会试着结交她，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夜悠礼貌地回答，“何况若是想获得朋友，选择与刺客圣殿有盟约的骑士会更简单省力。我觉得士级四团的龙团长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听说他在后方的防御战中大放异彩，未来绝对是骑士圣殿的领军人物。”

“采儿不会同意。”

蓝妍雨姣好的面容显出哀伤，“我们对她太过严苛，导致她异常抵触‘骑刺一体’的战术训练，也厌恶与骑士接触。”

“而且从采儿的表现来看，她更倾向夜小团长你。”

更倾向……我？夜悠睁大眼。

“实不相瞒，我们调查过采儿的出勤记录。她每次与其他猎魔团合作，都会选择士级一团。”

因为要监视我啊。夜悠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不正好说明我和圣采儿团长私交不错，算得上是朋友，早就完成了二位提出的条件。二位也没必要特意来找我一趟。”

她发现这对夫妇不是站在刺客圣殿的立场，而是站在父母的立场上。

“我理解二位的心情。不过到现在为止二位都没有进入正题。”抬起浅灰色的眼睛，夜悠径直与半躺在床上的男人对视。

“条件模糊且难以判定，交易一但成立就是在给我白送功勋。既不谈两方势力的高层合作，又避开盟友骑士，还看重圣采儿团长的个人意愿，我认为二位不仅仅想要‘友谊’，而且在拉拢——或者说二位想为圣采儿团长积蓄一份未来的力量，一份独立于刺客圣殿影响之外的，人脉。”

“是。”圣灵心暗沉的紫眸紧盯那双眼睛，他感觉自己对面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尚不成熟却锋芒初露的年轻政客。

“前几天有关「白剑」的会议，夜团长也在场。”圣灵心结束试探，更改了对她的称谓，“夜团长聪慧过人，自然能看出采儿与刺客圣殿高层不睦。”

“采儿必将带领刺客圣殿继续向前，但她绝对不会完全遵循高层的安排。某些老家伙也害怕她未来的光芒，难说会对她不利。仅靠她自己面对一切太过辛苦，她也需要自己的盟友，足够合适的盟友。”

“她需要自由。可惜我的爷爷，采儿的曾祖圣月殿主，并不能成为她的靠山。”圣灵心边说边在心里哀叹一声：当年他们夫妇就是拗不住圣月的命令才把女儿推进火坑里的。让女儿去信任一个加害者对她太残酷了。

他深知刺客高层的混乱，明白站在任何一派都不是最优选。只有引进新的势力，才能打破该死的一潭死水。

“而圣采儿团长需要的助力，不能太近，太近引狼入室。不能太远，太远鞭长莫及；不能太强，否则不好拿捏。不能太弱，否则爱莫能助——所以，我，是最好的选择。”

夜悠笑了，带点抛开礼貌的张狂，像是獠牙微露的野兽。她透过圣灵心的躯体看到更深的用意。

“准确的算计。”她夸赞道，享受着被放到同等位置上谈判的待遇。“你们也觉得战士圣殿的未来在我身上，想要赌一把作为新兴势力的战士们，会争取一切削弱骑士影响的机会。”

“但是这样一来，你们不就成为背叛者了？夹在刺客圣殿旧势力之间，很不好办呐。”

闻言，蓝妍雨猛然捏紧交握于小腹的双手。感受到妻子的不安，圣灵心转头，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就像无数次年少时做的那样让她放心。

“仅仅只是小辈之间的交往，没人会想那么多。我靠人脉足够拖住调查，直到你们完全成长起来的那天。同样的作为军事总长，我也有能力一直监视你的动向！”发觉谈话的主导权被夜悠一步步抢走，圣灵心刻意加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拿出所有的威严，威胁着。“别小看刺客圣殿。”

“采儿的先天内灵力是满值一百。你不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吧，夜团长。她的天赋会很快兑现，她会成为未来人类最锋利的刀，到时候无论做什么她都有余力。”

“我知道。”夜悠闭上眼，扩散自己的精神力抵抗七阶的施压，“能和轮回圣女交好，很有吸引力。”

她在圣灵心夫妇惊讶的眼神中说出“轮回圣女”这个词，表示：你们作为交换的信息我早已知晓，因此没有价值。

“我这边没问题。不过，这次交易能否成功，貌似不取决于二位。”夜悠深深呼吸，放松肩膀上的力气，换成自然的笑意，看向房间门口。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之深远。但沟通不可避免——有些话当面讲比较好？”

她说着走了几步，打开门。

秋夜的凉风吹进来，带起了谁紫色的发梢。

刚才释放精神力的感知没有出错，真的在这里啊。看到圣采儿清清淡淡地站在她面前，夜悠反而稍微慌了一下，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瞧不出毛病。

“圣团长，我在外面等你。”夜悠轻声说，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软。

圣采儿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投下大片阴影。她点头，一言不发，越过夜悠的位置走进去。

……

其实，圣采儿在门口听了有一会了。

这是巧合。她恰好看到夜悠被传令兵叫去，带来这里，只觉得奇怪。

有她答应圣月，作为“眼睛”去接近夜悠，按理来说刺客圣殿就不该打草惊蛇让目标怀疑。这样会影响她圣采儿的任务，让她失去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借口。

所以她跟了上去，想知道是谁在插手。

她差点气笑了。她以为她的父母又在自作多情，擅自做一些感动他们自己的事。

过去的十一年里他们从来没有动作，偏偏在她决定抵抗刺客圣殿对她的安排，反抗命运的时候，干涉她的计划。真是恰到好处的帮忙啊！

于是她用偷偷学的秘术穿过隔音屏障，准备推门而入，打断对话，顺便打断自己心里对他们最后一丝幻想。可是她就恰好在那一刻，听见了圣灵心说：“采儿需要盟友。”听见了中年男人表示，宁愿背叛也要为她争取力量。听见了他们决定，去算计战士圣殿也要达到目的。

圣采儿垂下了碰到门把的手。她很难相信，这一次她不靠谱的“父母”，居然猜中了她在想什么，甚至比她更直接地表达出她的诉求。

瞬间的紧张包围了她。如果她的想法被更上层得知，那一切都结束了。

十一年的训练和折磨让她明白，刺客绝非良善之辈。那些九阶的老东西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能做出远比人们想象的更狠心的事情。

她既能被培养，也能被废。什么公主般的待遇都是过眼云烟。所以她只能藏起那些极端想法，选择不那么激烈的方式表达拒绝；所以才要在爆发之后面对圣月，强迫自己低头认错，并找好借口。

刺客圣殿高层可以容忍她有些小脾气，但绝不允许她有明晃晃的颠覆之心。哪怕她的天赋自古罕见，她也会彻底失去报复和反击的机会，被抹去所有自主意志，成为躯壳，成为空壳，成为听话的武器。

不过——你们不也是那些“大人”，那些既得利益者吗？

之前连跨过剑痕都要犹豫，被我无视都要生气。可为何又要直接对外人说出来反叛的想法，坚决地踏上险途，斩断退路呢？

在你们对夜悠说出交易的那一刻，透露需求的那一刻，就彻底回不去了……一旦被监听，后果可想而知。

圣采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用眼神质问着她面前的那对夫妇。她心里有什么正在失控。

你们亲手把我推进地狱，又想要把我拉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我彻底失望之前做这些事情啊。

我都快放弃了。我都一个人走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自作主张认为我需要拯救——战场上冲过来救我，现在又想办法帮我！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偏偏是今天，哪怕再早一点，再早几年呢？

实在是太晚了。我早就不需要“父母”的安慰了。

迟来的善心比直接伤害更贱，也更可笑！

“采儿……”

“别过来！”她用上最冷酷的声音，最严厉的语调，最坚定的拒绝，抗拒他们的靠近。

“你都……听到了？”圣灵心起床的动作顿住。

圣采儿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气平复心情。当她的眼睛再次睁开，瞬间产生的泪花已然褪去。表面上，勉强恢复成了那个无喜无悲的轮回圣女。

别理他们。别回应他们。不要暴露你的想法，装作一切都没听见，然后离开。理智在心底警告。

可是怒火、纠结与挣扎，在她眼底燃烧，有什么渐渐趋于表面。

那个女人——蓝妍雨，露出极痛苦的表情，这没有逃过圣采儿的视线。

三人在沉郁中静默。

突然，远远抛过来一枚储物戒指。圣采儿下意识伸手接住。

“那里面是……侠堂的调集令，仅此一枚。持有者即为侠堂七十二位七阶刺客的最高长官，可以无条件调动他们。”圣灵心收回“扔”的动作，忍着牵扯到的伤口的疼痛，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决然，“嘶，以及家传功法《移花接木》，能够储存并瞬发一个技能……”

“还有……几件装备。”

“东西不多。请……收下吧。”中年男人低下头。

“请你收下吧。”蓝妍雨扶住丈夫，胸腔颤动，也向着自己女儿低头恳求道。

“过去无法更改也无法磨灭，我们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这些在以后会成为你对抗老东西们的助力，会成为一道保险，或许还能增加几分胜率。”女人诉说着她的祝愿。

“其他我们都会打点好的。”

［别自作多情了！］圣采儿面若冰霜，她几乎在心中大叫，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灵魂中，更深层的阻滞正在减弱。

“这些，加上我们的所有，都是你的战利品……拿上它，夺走它，利用它——”

“在那之后杀死、抛弃、扔掉、碾碎，都可以。”

［别说了。别来猜我的想法。别来干涉我的行动。］

“暗杀也好，伪装也好，虚与委蛇也好，不择一切手段打倒你的敌人吧。”

“快点变强，张开你的翅膀、飞出牢笼、去迎接属于你的自由——飞得越高，越有可能远离那些想把你扯下来的爪牙与恶意！”

［别来帮我，我没有向你们呼救！］

“——去打断枷锁，打破他人对你设置的墙壁——”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这么做——］

“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做得到——”

“我们只想说，”女人抬起脸，已是声泪俱下。但她笑着，像是见证了最美好、最坚强的事物诞生。

［——我不会被你们的期望束缚！］

“去夺回属于你的未来吧，——采儿！”

［未来由我自己决定！］

母亲声嘶力竭，引发了冲天的灰色气流，包裹着女儿。

猛然抬头，晶莹泪花破碎散开。黑色的符文环绕、上升，然后消散。虚空里传来什么破碎的声响，被升腾的、暴动的灵力扯得粉碎。属于女儿的灵力想要四逸逃窜，却被更执著的镇压，人的意志胜过了器物，形式转换。

“……你们，比我想象得更自私……”强压的声线压不住奔涌的情绪，圣采儿第一次正视复杂的感情，“擅自移交令牌，擅自取出武器，又与其他势力联合……每一步都是泄密。”

“自顾自地猜测我的想法，自顾自地实施，不求谅解。好啊，那就不原谅。”

“我恨你们。但是都到这一步，扭头就走太便宜你们了。”

在叹息中，睁开清明的紫色眼睛，就像反光的水晶。

“我收下了。”灰焰燃烧中，圣采儿捏紧戒指，清冽的嗓音不见怒意，却比任何咆哮都有力量，“我不会忘记过去。我要撕碎那些老家伙毕生追求的东西！”

如果有的选，圣采儿大概绝对不会甘愿成为别人理想的投影。

虽然形事尚且稚嫩偏激，但她也作出自己的选择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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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太像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