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敲了半天,里面才有个慢悠悠的声音应着,“吱”一声将门拉开一条缝。
那人上下打量着陶兮,见她虽衣着贫苦,但相貌过分清丽,且不卑不亢。倒是有些拿不准,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你是哪里来的?要找谁?”
陶兮淡淡一笑:“劳烦通报一声,我是二姨奶奶兄弟家的,二姨奶奶兄弟病重,我来知会二姨奶奶一声。您看看,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她说话语气温和,态度谦恭,倒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那人狐疑着将门拉开了些,探出身子来奇道:“你是二姨奶奶家的嫂子?自姨奶奶进门后你家就没再来往了,姨奶奶兄弟我倒是见过,没说有娶亲啊?”
“我是今年初才嫁过去的。”
“哦......”那人沉吟了片刻,又回过身仔细端详了片刻,“倒是没想到那小子,竟也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你且等等。”
说罢他便闭上门,门内传来脚步走远的声音。
陶兮就近在旁坐下,此时已值午饭时分,这周围也都是高门大户居所。从墙内隐隐约约一股葱香肉香扑鼻,不远处摆摊的支起小桌,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吃面。陶兮移开目光,揉了揉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大约两刻钟时间依旧没有动静,陶兮等得不耐烦,但又不好离开,只能忍着脾气硬等。
实在坐得身体发麻,她没好气地站起来再拍门,里面才又拉开,还是刚才那人,他探出头招呼道:“那嫂子,你且先回吧,我们老爷夫人说让你回去,这几天姨奶奶不见人。”
“这是何故?大哥莫不是忘了将话讲明?我家夫君已身染重病,我今日来不为攀亲,不为求财,只是想替我家夫君,再见他亲妹一面。”
那人无奈笑道:“你这娘子,好伶俐的嘴,不是我拦你。实在是姨奶奶这几日身子不爽,我家老爷都得回避。你呀,还是回去吧。”
陶兮眼疾手快地拦住他要关上的门,朝他手里塞了东西:“劳动您再走一趟,她兄弟要死了,就想见她一面。这帕子是她哥哥的信物,您把这个拿给她仔细瞧瞧,记得告诉她一句‘天空总会蓝的’。这点子心意,就当是请您喝个茶。”
“而且,您告诉老爷夫人。”陶兮神秘一笑,“二姨奶奶见了我,保准以后温和清明,不再哭闹发病了。”
那人愣了愣,看着手上被塞了一块碎银,还有块脏兮兮的帕子,上面脏污歪七扭八,活像鬼画符。
“什么......天空总会蓝的......什么东西?”
“您就照我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她吧,再把这手帕拿给她,务必让她仔细看。我确实是姨奶奶的嫂嫂,绝不是冒充投亲的,若是姨奶奶见了这帕子认不出来,您就算打我几十板子我也愿捱着。”
那人听完陶兮的补充将信将疑,看陶兮实在态度诚恳,也懂得上道,便应了下来。
陶兮弯起眼睛道了谢。
刚才她在坐着等候的时候,就地用手捻了捻墙根上的霉斑,往一张手帕上画了几个符号。
事先也想到了,凡是高墙大院,那门前守着的都是势利眼,拜高踩低。她现在这样穿着,必然不会引起什么重视。刚才那人显然并未通报,只是随便应付了她几句。
这回不出一刻钟,里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是刚才那人,他拉开门招呼道:“这位嫂子,你进来吧,我们姨奶奶急着要见你!”
一位相貌慈祥,身形粗壮的婆子领着陶兮,过了雕花的影壁顺一条廊子进了院门。那婆子说:“我们夫人在正屋里,有话想问问嫂子。”
陶兮点点头,随她身后缓步行着,借机观察院落布局,将大概的构造和方位看在眼里。来到一间正房,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撩起毡帘,眼神还不住地在陶兮身上逡巡。
屋内扑鼻而来的浓烈线香味,陶兮素来不喜欢香,被呛得鼻子发痒,压制住要打喷嚏的冲动。
入门厅堂就立着一座佛龛,镶金镀银,华丽精巧。一位穿金戴银,体态丰腴的妇人正跪在拜垫上,背对着他们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
婆子轻声换了一句:“大奶奶,人带到了。”
“嗯。”
看下人对其恭敬态度和称谓,这位应该是卢举人的正房妻子。
即便看不到正面,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遍身绫罗,体态慵懒。她应了一句,便没再说话,依旧继续念着佛。
陶兮还是维持进门时的姿态,垂眼默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具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等到那佛像面前的香都燃了一小半,这位夫人才伸手要起身,旁边的丫头眼尖机灵,赶忙搀扶着她站起来。
她走到铺着缎面金花坐褥的椅子上坐下,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尊口:“你是那东屋贺氏的嫂嫂?那贺氏见了你的帕子,倒是不疯癫了,说要见你。”
陶兮答道:“是。我姓陶,是今年初才嫁进去的。”
她淡淡应答着,余光瞟见站在夫人身旁的婆子给她一个劲儿的使眼色,陶兮暗自翻了个白眼,朝那位夫人拜了拜问安。
夫人掀起眼皮仔细打量着陶兮:“模样倒是十分标致,规矩也不错。亏得贺大还能找个这样的媳妇。”
“奶奶菩萨心肠,只是个乡野村妇,奶奶抬举了。今日拜访,打扰夫人礼佛,实在冲撞了佛祖。无奈家中告急,不得不唐突,还请奶奶不要见怪。”
一番话语调温和,态度谦卑,夫人神色稍霁,说话也缓了几分:“你说你丈夫病重,得的什么病?可请医看过了?”
陶兮低着头,脑内念头飞速盘旋,编了个说辞:“起先只是染了风寒,只是这几日的,高烧呕吐,请了郎中,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闹腾得鸡飞狗跳。当家的说,原来送小姑子进了贵府,怕别人说我们一心只图着攀附,也是我们终究是乡野俗人,所以不便多来往。眼看着现在病重,大夫已经在说预备后事了,就打发我来,说是想要见小姑子一面。”
“唔,你来了,谁在家照顾你丈夫?”
“有我弟弟照顾着。我拜托了村里的妈妈,陪我坐船来到仁州城的。”
“你家现在住哪儿?”
“搬去了烟洲沛县。”
“烟洲,那可好远的路啊。”夫人念了声佛,施舍给陶兮一个同情的眼神,“可怜你青春正好,也罢,人之将死,遗愿未了,会死不瞑目。你去替你男人见见你家小姑子。——也劝劝你家小姑子,疏解疏解心肠,把那些心思放放,别再冲撞了老爷。”
话尾她压低了声音,皮笑肉不笑的,眼角吊梢着看了陶兮一眼,气势凌人。字字夹枪带棒,将那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的病情,一股脑儿推在别人身上。
陶兮垂首应了一声,随着那引路婆子退了出去。穿过几条回廊,过了穿堂,又有一间稍矮些的屋子。院子里有几个丫头在扫地,都好奇地看过来。
一撩开门帘,便闻到一股中药味儿,屋内光线晦暗不明。外面明明是高阳儿,但窗户闭得严严实实。
屋内黑漆描金床上帐幔垂下,桌椅锦杌,制式精巧,只是都落着薄薄一层灰。地上还有未干的喷溅的水渍。
婆子幽幽唤了一声:“二姨奶奶,你家嫂嫂来了。”
床帐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咳嗽声,像是被什么呛到一样咳了半晌,才勉强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婆子应了一声,脸上露出晦气的神色,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开了。
陶兮听到她走远的声音,回头关上房门,橐橐地朝床边踱着。
床帐内有衣衫摩擦的窸窣声,里面的人穿了件衣服,撩开床帐,隔着描金雕花的栏杆,正巧与陶兮探视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一站一坐。陶兮设想了无数种情况,但当她看到黄雪儿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情况惊讶得目瞪口呆。
黄雪儿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暗色夹袄,整个人枯瘦干瘪,像是被抽干了精神灵气一样。
她堪堪靠在床头,头发凌乱,随便用一条丝带绑着。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迷离无神,在陶兮身上迷迷糊糊看了半天,才将目光定在陶兮脸上。
让陶兮想起历史课本上,那旧时代女性麻木虚弱的面容。
陶兮扯出一个笑,打破了沉默:“你好,黄雪儿。”
黄雪儿大概人在病重,意识还不大清明。陶兮说完后等了好几秒,她涣散饧涩的眼睛逐渐明亮了起来,将屋内昏暗的光都聚在了眸子里。
“黄雪儿......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我差点都忘了,自己的本名了。”
她摩挲着那块脏手帕,她的手干瘦极了,上面排布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简直就像是在骨架上包了一层透明的皮。
她的身体情况太过糟糕,说话就要耗费许多力气,只能将一句话拆开成好几部分来讲,为自己预留喘息的机会。
陶兮默然,一般探望人,都会礼节性地问候一句,你身体如何?还好吗?可是当着黄雪儿的面,她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开不了口。
她好吗?还用问吗,只要略扫一眼就知道,根本不好。整个屋子内死气沉沉,只听得见虚弱短促的呼吸声,待在这里令人压抑窒息。
黄雪儿抬了抬手,将那块手帕递给陶兮:“‘天空总会蓝的’......呵,当时我爸......这句演讲词,被、大家嘲笑了很久呢。他当时自信满满,却闹了个笑话......那几个月,人都瘦了不少,公司也不怎么去了,都是我帮忙做的......”
陶兮接过那条手帕,听黄雪儿嗓子沙哑干涩,连忙起身在屋内找水壶给她倒了杯水。陶兮试了一下,那水壶冰凉,里面的水也所剩不多了。
黄雪儿惨淡淡地笑了一声:“有水就不错了,没事的,反正冰的热的,都差不多了......不要叫人过来,我不想被打扰......”
陶兮只好随便倒了点水,坐到她身边喂给她。黄雪儿就着她手腕的动作喝了一口,骨骼嶙峋血管凸出的手仍旧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缓了缓气息,又慢慢开口道:“谢谢你......”
“你身体状况太差了。”陶兮看着她的眼睛,“三天,三天之内,我把你救出去,回家吧。”
“......家?”
陶兮定了定神,尽量保持语气平淡:“对。你真正的家,现代的家,你能自由外出游玩,自由上学工作,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家。大致情况,我想严令尘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们是来救你的。”
“严令尘......——你、你和上次那个男人是一起的?”
“是的。他是我搭档。”
“那你嫁给贺晃这事......?”
陶兮笑了笑:“那是我编的,不这么说,怎么能进来跟你见面呢?为了让你看一眼就知道我的身份,我就画了你们公司的标志。哦,画得有点丑,你别介意。”
黄雪儿沉吟了半晌,低头看着手帕上歪七扭八的图案,脸上终于染了点生动的色彩:“......是有点丑,你不会画画吧?我们公司的标志,是挺抽象的......还好,我从小看着这个标志长大的,还是能一眼认得出来。”
她在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含有淡淡的笑意,睫毛盖住浑浊无神的眼睛。即使病容憔悴,也能看得出清秀干净的五官。
陶兮曾经在社会经济新闻上见过黄雪儿的报道,那时候的她替父亲打理公司,业绩突出,才华斐然。镜头前意气风发,一袭干练的西装裙裤,锋芒毕露,有着蓬勃生动的活力和精神,看得让人艳羡不已。
黄雪儿陷入了深思怀念中,久久沉默不语,脸上流露出哀伤之色。陶兮有点无措地坐在旁边,她不怎么擅长与人巧妙沟通,更棘手于安慰别人这种事。
偶尔有时候嘴尖牙利,但都在挑衅或者回骂别人,最擅长穿心刺肺戳人痛处。就算掏空毕生所学,也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
于是她只好僵硬地坐在黄雪儿身边,敏于行而讷于言,以行动来安慰这位逐渐悲从中来,泪流满面的姐姐,默默地伸手替黄雪儿擦去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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