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陈阳山。
黎明前的最后一幕黑暗,像无边的浓雾弥漫着整个村庄。没有虫鸣鸟叫,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死气沉沉,只有偶尔的一阵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
墙壁残缺的土屋内有两道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在这死寂中犹为明显。通讯机苍白的光亮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上惧色未消,声音颤抖。
“戴宁,你......还好吗?”
旁边的年轻人五官深刻,英气俊朗,听他这句话嗤笑了声:“你觉得呢,霍博士?”
他眉眼盛气凌人,这样不屑慵懒的态度更是显得气度桀骜,让人不免产生一种此人是刺儿头的感觉。
霍贤道:“......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不该不顾你的警告,强行冲卡。”
“你是太莽撞了!”
戴宁咬牙切齿地指着腹部,他衣服散乱,袒胸露肚,腰上缠着厚厚一层止血绷带。因为受伤,他只能半躺在地上,手肘支着自己的包袱。
“——你该庆幸他们的工业技术还不够,火铳杀伤距离不足100米,不然咱俩早就被一串二了!你瞅瞅,还好老子身法灵活,不然肾被打穿了,以后还怎么交女朋友?”
他那凌厉桀骜的气势震得霍贤无话可说,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科学家面色悻悻,也不善言语,只好默默地往外坐了点,拉开距离。
戴宁抱怨完浑身舒爽,甩了甩手,看到屏幕上严令尘发来的消息,无声地嘟囔了句,便把那通讯机随意扔在地上往后便躺。
“哎!哎!”霍贤眼疾手快,忙接住通讯机,爱惜似的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别摔坏咯,这可是超距通信终端,新技术,你怎么不爱惜点?”
霍贤毕业于首都大学理论物理学系,又曾在国家研究员工作过十年,算是国内,乃至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之一。
任何前沿的技术他都了然在胸,在进入皮克希尔后,他便潜心研究,很少关注外界消息,睁眼闭眼都在测算思考自己的实验数据。以至于当北天极超距通信研究成功的消息,争先恐后往大家脑子里灌的时候,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镜桥穿越的第一次测试,错过了这跨时代的革新技术的体验。
后来他一直抓耳挠腮,为此懊恼不已。被传送到这工业落后信息闭塞的时代时,他因为怀念自己的研究险些逼出了抑郁症。
好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有幸见到了这项技术的应用。
戴宁手臂搭在脸上假寐,冷冷道:“大惊小怪。这是国货,皮实耐草,你看看摔了有磕碰吗?”
霍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道:“就跟手机差不多嘛......能做到即时通信,说明北天极技术完全成熟。等以后星际航行,跨星系通信轻松解决。”
“不用以后,现在不就是吗?这儿可不是银河系。就算是光速飞船,从地球来这里也得飞个几百几千万年的。”
霍贤陷入了沉默。
透过头顶那扇摇摇欲坠的窗,能看到原本墨蓝的天空泛着青白,辰光慢慢驱散了黑夜。天慢慢亮了,他缓缓站起身,看到村庄的街衢房屋在日色下轮廓逐渐明晰。
戴宁躺在地上似乎陷入了睡眠,呼吸绵长均匀,侧腰上的白色绷带,与洇出来的血色形成对比,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霍贤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还是一阵后怕,那颗经历昼夜逃离的心脏,激烈轰鸣的跳动似乎还未完全平息。
他们在离陈阳不远的地方汇合,在这座山上待了五天。
一路上仅是绕开严密的关卡就费了许多力气,越靠近陈阳山,越感到阻力重重。这里的疑云像是一道天堑,阻隔了外界和内部的视线,本地人对此地的说法莫衷一是。
有说闹鬼的,有说土匪没剿灭干净的,有说道士在这里修仙练道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像是在编奇谈话本。
但左右都绕不开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奇谈怪闻都是在黄安这个知县到任后才传开的。
所以陈阳山上一定有什么秘密,而戴宁深夜潜入知县府,从黄安的路线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在出发去许之桢寿宴的前夜,甚至不辞辛劳,还要亲身前往陈阳山。
然而他们一来到这里,就发现此地的水深不可测。各个山头入口都有数人把守巡逻,提防着一切可疑动静,极为警惕。
在戴宁的保护下,霍贤才得以安全通过他们的监视,两人潜入到这深山密林之中。当天晚上,他们便看到有数辆马车驶入山下某洞穴入口,有不少灰头土脸的人,频繁进出,身荷麻袋或木箱,步履沉重艰难,从马车上运着什么重物往山洞里去。
所有人的打扮,动作举止,就像是矿场上的人。他们在运什么?为什么这么隐蔽,这么高度警戒?
霍贤十分好奇,在戴宁再三劝阻让他不要靠近山洞入口后,他还是难消心中疑惑。
于是趁着戴宁前去跟踪的空当,他抛下戴宁要他留在原地的叮嘱,瞅着夜深漆黑,押送之人怠惰打盹时,悄悄从一旁的草丛靠近,摸到那马车旁,从箱子里掏了一块石头。
但还是被发现了。
他本以为只要逃跑躲过便可,这深山如此崎岖隐秘,只要他脱离视线,这些人便找不到他。但是他跑着跑着,便听到身后有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紧接着戴宁从一旁灌木丛中突然现身,大怒地朝他扑来。
“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开枪声,在山涧间不断连续回响,撕裂了整个黑夜,惊醒了一群深夜休憩的鸟儿。
......
戴宁不由分说,扯着霍贤在深夜中连续狂奔,直到身后的追杀怒骂声逐渐消失,他们才发现,这陈阳山上竟有一座小山村,因而躲藏在此。
霍贤轻轻吸了口气,满怀愧疚地再次看了戴宁一眼。
“——你叹了八回气了!差不多得了,我没有怪你,我也没指望你会乖乖听我指挥。你要是觉得心里愧疚,等明儿个我学妹过来了,你老老实实的就行。她脾气可没我好!”
戴宁放下胳膊,两只眼睛毫无睡意,定定地看着他。
“......学妹?”
“对。陶兮,你不就是想见她一面吗?她现在应该在往这里赶了,你最好在她来之前,想一个合理的说辞,来解释你当初为什么背刺陈玉珩。我事先声明哈,她是我们之中武力值最高的,脾气也是最差的。你可、想、好、了。”
最后几个字戴宁一字一顿,脸上挂着邪笑,看得霍博士脊梁骨蹭地窜上来一股寒意。
虽然面上玩笑,但戴宁的警惕心一直紧绷着,毫不松懈。他只随便歇了会儿,就收拾好东西,不耐烦地催着霍贤赶紧走。
他将衣服穿好,急匆匆地提溜起他视若珍宝的包袱就推门出去:“快走吧,这是他们的地盘,肯定会找到这里。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霍贤点点头,经历之前的事,现在唯他马首是瞻。
昨夜天黑,整个村庄都罩在黑沉的夜色中,看不清具体轮廓。到了早上,他们才看清这村庄全貌,不是很大,粗略看来也就几十户,都是土坯院墙,茅草屋顶,最普通的农家猎户村庄。只一条街道,一眼望到头,空无一人,宛如鬼城。
两人再次推开一户家门,荒废的院落,生锈的农具,一片死寂,毫无生机。
霍贤被推门时落下的土块呛得只咳嗽:“咳咳......咳,这村子不会是土匪老窝吧?咱们还是快走吧。”
他朝身旁一看,却发现戴宁早已走过院落,推开房门朝里看了眼。
“不是土匪老窝。”
戴宁跨进屋内。里面蛛网遍结,尘土飞扬,显然数年无人踏入其中。家具维持着正常生活的拜访习惯,空地中央摆着张桌子。上面竟然还有碗筷。
走近一看,筷子搭在碗边,每个碗里都有饭食,但时间久远,饭菜生了霉又被风干,看着黑乎乎的陈在碗内。
戴宁皱眉道:“他们还在吃饭,有什么急事,让他们连收拾东西都顾不得,赶紧离开家?”
“据说陈阳山的土匪,就是十几年前暴乱的那伙叛军。会不会是这里的村民发现叛军到来,慌忙之下逃离的?”
“那不对啊。”戴宁脸色冷峻,摸了下桌上的灰尘,手指捻着土,“这食物腐朽程度,怎么看也不像十几年的样子......桌子上的灰尘,也太薄了些,不超过四五年。”
他抬起手,若有所思地依照桌子上的筷子比了比手势,沉思片刻,忽又想起什么,在屋内环视一圈,眼睛陡然一亮。
从桌下的空地,有一串脚印延伸至床边。若不是这屋子保存完好,雨水湿气侵蚀不够多导致地上留下灰尘,也不会留下这脚印。
戴宁蹲下身来,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长度,从鼻腔内喷出一声冷笑。
霍贤疑惑道:“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笑这里真有意思,走到哪儿都有怪事。这脚印,上面没有落灰,还很新,有人不久前来过这里,最多不过一个月。而且肯定不是那群追杀我们的人,这座山都在他们控制中,他们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也就是说,还有别的人在关注着这里。”
“这......这里还有别的人?那还不走?!”
霍贤本就紧绷的神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一听他这么说,整个人汗毛倒竖,心跳如擂鼓。
戴宁回过头,用一种戏谑揶揄的眼神看着他,挑了挑眉:“我感觉,我是说我感觉哈,这个人,现在就在这村子附近。”
“啊?!.......呃......”
霍贤像是被人凭空扼住了脖子,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戴宁得意地一笑,掏出通讯机,手指飞快打出了一串字,点击发送。
*
肩上的通讯机在震动,陶兮在飞驰的马上一手扯紧缰绳放缓速度,一边飞速掏出通讯机查看消息。
前面的严令尘也跟着勒马停下,转过身问:“怎么了?”
陶兮秀丽的脸因焦急奔波,发丝被汗水黏在上面,颇为凌乱疲惫,但却比往常冷静自持的模样更明艳生动些。
“戴宁说,他发现陈阳山有两股势力。”她胸口起伏着,晃了晃手上的通讯机,“除了盘踞在上面的人,还有另一伙人存在。过几天善王派的人要是到了,加上咱们,那就有四股势力了,真精彩。”
一滴汗顺着她线条流畅优美的侧脸,滑过细长白净的脖颈,没入衣领。严令尘移开目光,淡淡道:“希望他这次别再出现了,我可不想再应付这位殿下了。”
陶兮笑了下,将通讯机收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在正午炙热的阳光下沿着小路策马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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