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位内廷侍卫长交谈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虽然他表现得随和,总是笑呵呵的,但言辞里暗含机锋,一双眼内寒光毕露,仿佛只要扫过一个眼神,就能洞察人心。他多次半是关切半是审问地问及陶兮的身世,如何练就的一身功夫,以及和杜璟相识的始末。
毕竟能够在皇帝手下办事且深受信任的人,是绝不可自作聪明去欺瞒的,对于他的问话,陶兮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错漏,生怕授人以柄,让他察觉到自己身份的疑点。
就这样只说了几句,她就感觉喘不过气来,很久没有这种像是如临大敌的感觉,让她有点难以招架。
渐渐地,她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答,额角沁出了细汗。
“林大人,您还是老样子,谨慎周到滴水不漏。方才本王都说过了,陶兮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协助公务的功劳,怎可如此咄咄逼人呢?”
杜璟清润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响起,他脸上虽依然挂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很冷淡。
林侍卫长面色不变,仍然笑嘻嘻的:“是,殿下教训得是,我这是老毛病了。”说罢他又转过脸,一脸歉意,“姑娘莫介意,我是个粗人,没怎么跟女孩子说过话。若是吓到你了,还请你恕罪。”
“林大人言重了,关系到殿下安危和公务,谨慎些是应该的。”
林侍卫长哈哈笑了几声揭过这个话题,跟杜璟颔首致意,便转身去一边着手接下来的安排了。
那些个侍卫也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见正事谈完,都不敢待在他们周围,忙都找了理由四散离开。
杜璟彻夜忙碌,还受了严重的伤,导致他脸色极差。刚才和人交代完了事,本来见他如此虚弱,林侍卫长遣人安排好了车驾送他暂且回陈阳城养伤,但被他断然拒绝,一定要亲眼视察,将陈阳山一切都调查清楚才肯回去。
云昇等人无法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地照他吩咐做事,先找了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又将地上绑着的那几个山匪提溜出几个,带着他们去个干净的屋子让杜璟休息。
这夜发生了太多事,等陶兮被云昇催促着送杜璟去休息,恍恍惚惚地走到山下那间屋子,就是之前彻夜亮着灯的,那几间有人把守巡逻的屋子时,已经是天亮了。
树林间鸟儿清脆鸣叫,悠扬婉转,随着愈发明亮的晨曦,在山林间久久回荡不停。
杜璟身边的人办事利落,很快就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他们退了出来,将杜璟搀扶进去。一群大男人手忙脚乱,进进出出端茶倒水,生怕将杜璟这尊大佛给磕了碰了,也就忽视了在旁默不作声的陶兮。
她敛下神色,轻声退了出去,无人察觉。
清晨的山林空气清新,水蒸气凝结着草木清香,在山谷间萦绕着。她深呼吸了下,压下郁结的心思,看到下面忙碌的身影晃来晃去。林侍卫带人找到了一处还未封闭完全的山洞,正吆喝着破开,见她往这边看,还朝她笑着点头。
严令尘他们此刻应该已经下山,送霍贤回家去见妻女了。
碍着这么多人,她只来得及仓促和他告个别,这次任务失败,他还得到其他地方继续工作,是不可能跟到京城的。滞留在这个时代的现代人不多了,他还要去做最重要的收尾工作。
而对于陶兮来说,她只为了寻找养父,为他复仇。
距离她完成任务,抓捕杀父仇人,带回陈老师骸骨,只差最后一步。她必定要一直看着他,绝对不肯让黄安离开视线的。
但她明白,一切的主动权只在皇帝,还有杜璟手中,黄安的生死,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一双手在她涣散迷离的眼前摇晃,将她唤醒了过来,陶兮回过头,竟然是沈池站在一旁。
他一身月牙白的儒衫,面容清逸,一副清冷出尘的打扮,在一众袒胸露背杀气腾腾的糙汉中格外醒目。但毕竟也不是铁人,他日夜带人奔袭上山,又四处忙碌,现在眉宇间疲态尽显。
“那天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没有您及时搭救,沈池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陶兮按下他作揖的手,制止他要下拜的动作:“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沈大人要再这么客气,反倒搞得我像是要挟恩图报一样。我不要金银,不图名利,也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的。”
这个时代即便民风开放,也鲜少会有女子这样毫不顾忌这样说话。在他人看来,陶兮简直是离经叛道不知羞耻,但沈池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调侃之意。
当初在问天调查蹲守胡府的时候,陶兮曾在街坊闲谈间听到不少传闻。
其中很多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曾经探花郎还在书院读书时,某天应同窗邀约去爬山观景,没料到那天人头攒动被挤下湖中,是位路过的大小姐遣人救下。自此以后那位小姐就频繁示好,甚至不惜绝食相逼,要这位才貌绝伦的大才子迎娶自己以报救命之恩。
后来也不知怎的,那位小姐放弃了纠缠,匆匆嫁给了另一位公子,这场闹剧才算作罢。个中缘由,只有当事人才晓得。
一时沈池愣了下,耳根泛着微红,好半天才憋出来几句话:“姑娘......说笑了。救命之恩,不敢稍忘,若我毫无表示,岂不是罔顾圣人教诲,是不忠不义之徒了?从今往后,姑娘若有何事,沈某当鼎力相助。”
在陶兮半戏谑半认真的调侃中,沈池仍然绷着脸,神情恳切坚决得像是下一刻就要上战场。
“我开玩笑的......”陶兮挠了挠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在问天听说了那赵小姐的事,颇为好奇,刚才这些话太冒犯了,你别介意。”
沈池轻轻摇头,嘴角还噙着笑:“那姑娘可知道,当时为何赵小姐突然不再提及救我之事了吗?”
她这次才算是和沈池第一次正式见面,总觉得有些拘谨,若不说些什么,两个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气氛格外尴尬。所以她选择了一个相对轻松些的话题,
虽然面上都是温润柔和的,但是他和杜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对于杜璟来说,温润只是他的一种武器,是他惯以示人的面具,他需要耗费精力去维持这样的外在。因此每当他疲倦,或者愤怒时,他骨子里那种高位之人的阴鸷孤傲,就会脱离出那温柔的伪装,让人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他是不容违抗的。
然而沈池的亲和,是源自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纯粹由内而外,最本真的模样。或者说他本就出身市井,所以不会有那种高位之人自带的疏离孤高。
这样的少年英才,性格温柔亲和,又有一副清俊出众的好相貌,怎能不让女子心向往之呢?
陶兮捂嘴轻笑了下,示意他继续说。
“因为当时我之所以跌入湖中,是有人趁乱在我背后推我入水的。只不过我熟识水性,很快便游到岸边,赵小姐早早就等在湖边,见我落水便遣人拉我上岸。”
“......这,你说的,好像这赵小姐预知你会落水一样?”
沈池低低地笑了声,没说什么,走到她身边并排看着下面忙碌得晕头转向的人。云昇他们照顾完杜璟,让他歇下,蹑手蹑脚地退出掩上屋门,向陶兮嘱咐几句照顾好殿下之类的话,便正色匆匆离开去办事。
这房间建在地势高的坡上,是专供这里的工头休息时用。屋外垒着几块石头,简单堆了个半人高的矮墙,上面还有些晾晒的咸菜干粮。
经过刚才的交谈,陶兮觉得和沈池突然就融洽了些,而且莫名其妙的,明明交集不多,但是和沈池一起气氛很闲适,不说话似乎也不觉得尴尬。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怀念的气质,安静,沉稳,从内到外的柔和。很像.......陈老师。
我不会真的伤心过度犯疯病了吧?她心说,先是遇到长得像的,再是遇到气质像的,自己仿佛是来寻找代餐的。
清晨的微风拂过,陶兮吸了吸鼻子,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抬起头时,发现沈池不知何时转过脸来,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淡然,并不犀利,释放着善意,但还是有种能洞穿人心思的力量。
沈池温声问道:“陶姑娘,其实你和那严公子,还有戴公子,都来自一个地方,而且并不是什么师兄妹,也不是什么江湖门派。只是有着相同目的的人,对吗?”
陶兮表情僵了僵。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转过脸去,给足了陶兮机会让她调整表情,不至于在他面前太过难看。
沉吟许久后,才又缓缓开口:“不知为何,你和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你们身上有相似的气质,坚定,自信,有着一种超脱世外的气度,无论对谁都是一样的眼神。而你比他更甚,是一种漠然无感,对何事都不关心,对何人都不在意,像是刻意如此,以便日后消失于世间,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陶兮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深呼吸,脑内飞速运转。
他是怎么发现的?他所说的那个人,难道也是现代人?如果是这样,整个镜桥任务都快接近尾声了,居然还没排查到这个人?
她机械地转过头,看着沈池的侧脸苍白清瘦,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色,显得他气质清冽,又是那样熟悉的感觉。
沈池察觉到陶兮警惕的目光,仍然面带微笑,以一种怀念的语气道:“当时我带母亲南下去吊唁舅舅,路经宁州一个小镇时母亲心疾发作,呼吸困难。当时已值夤夜,最近的医馆在数十里之外。当时一筹莫展,眼看着母亲渐渐没了呼吸,我急得要昏死过去。有一对兄弟赶了过来。
“那位兄长,他跪下双掌交叠按在母亲胸前和腹部,和他的弟弟两人分工,又命母亲的丫鬟口对口吹气,足足有一炷香时间,终于将我母亲救醒。而后他还端来煮好的汤药让我母亲服下,我母亲的病情方稳定无虞。事后我跪下感谢,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他自己腿上还有疾,失去了半条腿,但却那么急切地不顾病痛,救下了我的母亲。”
本来还表情淡然的陶兮,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结,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我问他,是否是郎中?他笑着说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等我将他扶到屋内时,我才发现他原来很年轻,而且相貌俊秀,最多不过三十。我跟他谈的不多,他只说自己姓陈,在等着回家。我便好奇,说若是先生不便,我可差人送他回家。”
陶兮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剧烈地震颤着,她低垂下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有细听下才会察觉她颤抖的呼吸声。
明明沈池语调温润,在说一个很温暖的故事,但落在她耳中,却字字犹如利刃割心。她全身发麻,既想逃避,又期盼着沈池再多说点。
“......他却告诉我,他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再也找不到路了。他拒绝了我的谢恩,只收下了一只玉镯,说女儿喜欢青绿色。我又对他说,我可以帮他找女儿,但他却摇头,说他女儿不在这里,谁也找不到的。就那样,第二天我和母亲便离开了。”
说到这里,沈池弯下腰,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在面前的石头矮墙上,划了几道符号,低声道:“那晚在烛火下,我看到他桌子上有块铁片,上面有这几个符号。我不认得是什么,但我还是记住了。”
PXTC。
——皮克希尔科技集团公司。
陶兮只扫了一眼,视线模糊了起来,即便她竭力忍耐,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还是无法控制,泪水便夺眶而出。
沈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不忍和怜惜。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恍然大悟般想起了什么,在身上一顿摸索,终于找到一条干净的手帕,递到陶兮面前。
她脱力地抬手接过,眼泪越拭越多,为了不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脆弱,最后擦眼泪的力气都重了几分,几乎是在按压眼球,拍得脸啪啪作响,动作看着很神经质,十分骇人。
吓得沈池慌忙攥住她的手,连声阻止:“陶姑娘,陶姑娘!请别这样,你会弄坏眼睛的。”
过了很久,陶兮才缓下情绪,眼眶通红,接连大口呼吸了几下,才哑着嗓子道:“让沈大人见笑了。”
“陶兮姑娘,这段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后来我曾派人去寻找过,可那村里人却告诉我这对兄弟搬走了。后来我见到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自从知道你养父叫陈玉珩,身边那位兄弟叫陶青,我就觉得会是他们。而就在昨夜,我从那些山匪尸体上的箭矢上,也发现刻有同样的符号,这才确定,你与那位陈恩人有关,所以这才说出这些话。”
“陶姑娘,你的养父,也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
陶兮微张着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他死了......他救了很多人,但唯独,救不了他自己。
“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很少有人能报以善意。
“抱歉,沈大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一定早就查了很多。以你的才智,肯定也察觉到我们这些人的奇怪,但我有很多东西,现在不能说。只有一点,我对于什么党争什么旧案毫无兴趣,我就是为了报仇。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找到养父的尸骨,带他回家,从此再也不出现。”
沈池神色幽深,唇线抿直,后知后觉地收回按在她手腕上的手。
他低头轻叹了声:“陶姑娘,我不会追问你的。世人都有各自的苦楚,我又何必追根究底?况且你们父女,对我恩重如山,岂有逼问恩人的道理?”
“那殿下那边,该如何解释?”
“我会将令尊救下我母亲之事如实相告,至于这些符号,以及你们的来历,我自会替你隐瞒。而且......”
他略迟疑了会儿,轻笑了声:“我想殿下也不会追问太多。你为父报仇一路追查到这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你和那位严公子交谈时,殿下也叹你是极仁孝的女子,连我等男子也都不胜钦服。等到回京,他一定会奏请陛下,封赏嘉奖。”
陶兮情绪已经缓了过来,此时正揉着眉心,听到这句话又皱起眉:“这就不必了吧。天下仁孝贤惠的女子那么多,我算不得什么,哪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
而且,如果皇帝亲自嘉奖,那等于是向全天下宣告她这个存在。以后一行一动,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这还执行个屁的任务,怕是连回现代都举步维艰。
“姑娘救了殿下性命。于情于理,这个封赏,你都得收下。”沈池轻轻摇头,转头看了眼杜璟所在的屋子的方向,压低了声线,语气恳切,“陶姑娘,陛下年事已高,太子人选未定,陈阳山的案子一旦查清,善王殿下无论从声望还是政绩,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皇命难违,杜璟需要她作为人证,需要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去揭晓陈阳山上的事。
而善王只是因为启安府里苏凡的告发,又因为结识了她,才来到这陈阳山想一探究竟,顺便发现了许之桢屠村的罪证,以及这里的银矿而已。
这样他才不会有暗中调查朝臣,越权行事的话柄。
只有如此,他依旧还是那个只为朝廷办事、忧国忧民的孤臣,而不是潜心钻营,陷于国本党争的弄权者。
陶兮偏过头,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挥散了山间的水雾,却驱不散自己心中的迷茫。她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点头应许。
而后,杜璟苏醒,她引领他们找到了那些村民的埋尸坑,又陪同着去观看了埋藏在群山间的银矿。着人带走这里炼银的物证,还押走了几个管事的人。
两天后,他们离开了陈阳山,向北进发,沿水路向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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