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炬的哀嚎中,陶兮仔细观察着他身上的伤。
胸前和背后遍布交错的鞭伤,手指脚趾被凝结的血黏在一起,指尖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完好的指甲盖。
最重要的是,他看向杜璟的眼神流露出满满的恐惧,仿佛杜璟是什么恶鬼邪神,只看上一眼就能让他遍体生寒。
杜璟这一笑更刺激了他,他咬着牙,强忍着钻心刺骨的疼痛,爬到陶兮身后。
而他在爬了这一小段距离后,在地上留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殿下会手下留情的。”
这是沈池下午才跟她说过的话。
陶兮原本还真的存了些侥幸心理,总觉得在杜璟的授意下,即便要提审王炬,总不会有什么太过阴毒的刑罚。
可她此时才发现,她似乎严重错估了这位善王,他远比自己想的还要狠辣。
一想到这里,再抬头看到他那张笑脸,陶兮总觉得浑身发冷。
杜璟不再追问她,坐在书案前垂首思量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知道陶兮姑娘此时对我定是极为怨怼。官场上的事你不明白,即便是我在管理刑部,也不是什么都由得了我的。王炬是陛下钦点的要犯,也是方大人多次上疏请求严惩的罪人。如果我不做出点样子给他们,怕是姑娘也见不到王炬活着了。”
话音刚落,陶兮感到王炬拽着她衣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浑身哆嗦,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呜咽着。
得想办法救他出去。
“殿下将王炬带到这里,总不会是让我们俩在您面前叙旧的吧?您想要我做什么?杀什么人?”
“我带他来这里,并不是想以此要挟你。但只有他在场,你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也就不会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在深夜出府了。”
“......”
陶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颓然应道:“那就请问吧。”
杜璟眼神微动,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
暖炉内的柴火烧得劈啪作响,在这寂静的书房内回响着。浑身冻得僵硬的王炬终于缓过神来,流着血水的伤口在寒风中冻得麻木,此时被暖意烘烤,全身又痛又痒,令他如同置身火海一样,格外煎熬。
他呼吸声一次比一次粗重,身上的血腥味儿,混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直冲向陶兮的鼻腔。
陶兮皱眉,低头看着王炬,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躺在那里,朝她虚弱地摇摇头。
杜璟的眼神在陶兮和王炬之间逡巡不断,淡淡一笑,朝外面提高了些音调:“小满。”
外面有个健气的男声应答着,轻轻推开门。
“把王炬带下去,关在西院,没有我的首肯,任何人不得靠近。再派人为他医治疗伤,万事小心,不得声张。”
“是。”
小满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人快步上前,想要将王炬架起来。
王炬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双眼紧闭,面露痛苦,无意识地紧紧扯着陶兮的衣裙。那些人略一挪动,王炬身上便往外渗着血水,那双手仍然好似铁铸的一样,掰也掰不动。
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陶兮的身份,见她神色冷淡倨傲,站在那里似一株在寒风中屹立不倒的劲松。生怕将她衣裙拽破,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小满低声道:“陶姑娘......还请见谅。”
王炬还在那里喃喃着:“我不回去......我不去那里......”
僵持下去没有任何好处,王炬现在急需医治。
从刚才的交谈中,杜璟确信他们身份不俗,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已经出现了。无论如何,真相已经撕开了口子,再往下瞒就很难了。
陶兮看着杜璟那灼灼的目光,又转头看见王炬这狼狈的样子,弯腰用力,“刺啦”一声,将王炬攥着的那块衣角撕了下来,往旁边站了几步。
那些人连忙得了赦一般,松了口气,上来七手八脚地将王炬抬了出去。
小满表情复杂向她颔首致意,出去时将房门关紧。
屋内又静了下来。
陶兮深呼吸了几下,再抬眼看杜璟时,已经不再和往常一样掩饰的得体温和,而是不加掩饰的慵懒和淡漠了。
“殿下请问吧。想知道什么?”
“我不记得送过你黑衣啊。”他越过陶兮,走到另一边的侧室。那边燎炉里的炭火生得正旺,火舌舔舐着银壶的锅底,锅盖上冒着滚滚热气。
在燎炉旁边设着一处茶台,像是一整块木头自然长成桌子的形状,浑然天成。
他跪坐在席上,撩起衣袖自顾自斟起了茶。见陶兮仍然杵在门口,向她招手道:“站着干什么,坐吧。”
陶兮迟疑着在他对面坐下,看他推过来一盏茶,她还是迫切希望快点进入正题。
“殿下,我知道您胸怀天下,此时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容不得我们这些人。我承认,我是隐瞒了我们的来历,也编造了一些事实。但您既然能查到我们,自然也查得出这多起失踪案,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威胁到您,也从未和大辰的官员起过正面冲突。
“黄安是例外,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他投机钻营,谋杀同胞,还和许之桢同流合污做出这许多事,陈阳山这遭看来,我们不仅对殿下毫无威胁,反而无意中助益许多。
“但您放心,我毫无邀功之意,只是想说明一点,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参与这些斗争之中,只是些小打小闹的恩怨罢了。”
她还是头一次在杜璟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字,一直以来她在杜璟面前都刻意维持着一个端庄寡言的人设。但眼见同事落难,伪装的身份摇摇欲坠起来,她也顾不得什么了。
杜璟抿了口茶,脸上含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简直能流出水来。
他越这样淡然就越激得陶兮焦躁不安,但瞅着那张俊秀温润的面孔,她又不好发作出来,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性时,杜璟才慢悠悠开了尊口:“不要急嘛,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记得你喜欢青色藕色,所以特地送的都是这些素色的衣裳。可这黑色,我不记得有送过你,以前也未见你穿过啊。”
陶兮直接站起来,把外面杜璟披上的那层外套丢开,露出潮湿的黑袍:“这是我用墨汁染的,原本是月白色的。”
“哦......不愧是你啊,竟完全看不出呢。”
说着他又轻轻摇头:“里间屋子里有我备下的衣服,你且先去换上,穿着湿衣服当心着凉......”
“我不冷,有劳殿下挂心。”陶兮又坐了下来,“殿下有什么话请问吧,只要您网开一面放开王炬,让我刺探情报还是潜伏杀人,我都能办到。”
“......”
杜璟抬手按了按眉心,似乎颇为无奈:“看来我之前剖白心意,你根本就没有相信吧?罢了......我是有些事想问清楚。你说你们要找的人,都是和你们一样,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同乡?”
“是。”
“你们是不是大辰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无声无息进入大辰的?”
“......殿下,那您见到我、严令尘、王炬这些人第一眼时,有觉得我们和大辰人有何不同吗?”
杜璟皱眉,下意识地回忆自己刚见到陶兮的第一面,认真思考起陶兮这句话。
在问天府时,他事先接到线报,称在胡府遇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见到陶兮之后,也只是惊讶于她沉稳的行事,和她那过于凌厉的身手。
而与她一道的那些人,虽然各有各的古怪,但也都是大辰人的长相和谈吐。
所以在他听到他们不是大辰人时,才会那么情绪激动,因为他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无论是长相还是言语,他们都与平常的大辰人并无二致。
见他眉头紧锁,陶兮笑了笑:“我们确实不是大辰人,但我们与你们并无不同。长相,语言,甚至文字都几乎一样,这一点连我们也很惊讶。不过既然有幸接触到这个星球,也许是我们世界的IF线......”
“什么线?你究竟在说什么?!”
这番不知所谓的话显然引起了杜璟的不满。
“殿下,我不是在胡言乱语。我们确实不是大辰人,我们来自一个叫水宁的地方,那里与大辰,隔着茫茫兆亿里,哪怕走一生也到不了。”
杜璟认真端详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微弱的表情变化,仍旧看不出任何说谎的痕迹。听完陶兮的讲述,他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冷笑:“既然如此,你们又是如何过来的?”
陶兮也知道这样的说辞根本无法说服人,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沉吟片刻。
“已经到这地步了,我没必要再和您撒谎。我们能来到这里,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神仙,将两个地方架起了一座桥。而由我们带走的那些人,都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只是普通的平民,误入了这座桥,来到这片天地。
这里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误闯入的异乡来客。虽然只有几十个人,但他们也有父母家人,所以我们被派来,将他们带回去。”
这些话已经是陶兮能说的极限了。她不能明确的告诉杜璟,他们来自另一个星球,通过时空技术来到这里。
两个世界的差距太大了,这里的人甚至还信仰着“天圆地方”,无法想象自己的世界是球形的,因此就更无法理解陶兮他们是如何从另一个星球上过来的。
作为权力顶端的人,自然不会将她刚才那番比喻理解成他们是神仙,而是认真在思考这其中的逻辑。
杜璟沉思许久,哑着嗓子继续问:“谁派你们来的?你们的皇帝?一共派了多少人?”
陶兮摇摇头:“我们没有皇帝,派我们来的人也只是受了那些失踪者家人的委托。我们为了高额的赏金而来,我们将人带回去,他们家人给我们酬金,就这么简单。我们一共只来了十一人。”
“只有十一个人,你们就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带人离开吗?”
“我们的手段您也看到了。若不是因为黄安,我们会隐藏得非常好,就连殿下也无从察觉。”
“......所以,卢举人小妾、胡府的小厮、还有黄安,都是你受到他们家人的委托?”
“不。”陶兮脸色一变,“黄安不是,他家人都死在这里了。我来这里,赏金是其次,真实目的你也看到了。我是为了找我失踪的养父,在得知他......死在这里后,我才一直追查到的黄安。”
说到这里,陶兮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在殿下看来,我满篇谎言、前后不搭,但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我能来寻找养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再详细的事,恕我万死也不能说出来。”
她向杜璟鞠了一躬,烛火下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着坚定的光芒,晃得杜璟微微愣神。
面朝地板,陶兮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她这一通说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读都太过离谱。什么两个世界,什么神仙,仿佛街头神棍在吹嘘自己是仙人下凡历劫一样。
头疼无比,像是有把刀伸进来搅合一样,低下头时这疼痛更加剧烈起来。
她突然觉得很累,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特别是今天,先是白天进宫突然发现自己成了顾家人,太后还乐呵呵地乱点鸳鸯谱,句句暗示她要嫁进王府;下午又见到沈池,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通讯机这个疑点;晚上被杜璟抓了个正着,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炬,调查员的存在被他彻底查明了。
一切都在失控,到现在,她都没能去陈玉珩的住处看一眼。
若不是因为黄安在杜璟掌控中,她也不会来到这漩涡中心,被权力斗争和尔虞我诈搅得身心俱疲。
乱飞的思绪终究被窗外的风声惊扰,她才发现杜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我相信你说的事,你起来吧,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将王炬送出京城。到时候让你们的人去接走他便可。”
陶兮有些错愕地盯着他:“为何信我?”
“你和王炬的说辞基本一致,我又有何不信的。更何况,你在我这里本就与他人不同。”
虽然他此时含情脉脉,温柔说话的样子很蛊惑人心,不过陶兮还是隐隐察觉到了些古怪,她疏离地退后了些,拉开距离。
“谢殿下允准。”
“姑娘一心在意同乡,可毕竟你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尽心全力。我不会食言而肥,黄安的事,也会为姑娘做到。”
那代价是什么呢?陶兮心中腹诽。
果然,意料之中地,她听到杜璟话锋一转:“只是这两人究竟关系匪浅,特别是黄安,事关重大,在他的事完结之后姑娘还不能离开,不然我无法向陛下和太后交代。”
陶兮面如死灰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要在京城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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