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玦制定的行军方针是千里奔袭,杀他个措手不及,所以整个行伍就跟脱缰野马一样急匆匆往前奔,直到金乌西沉,模模糊糊看不清道时,公子玦才传令三军停下来扎营休整。
伙夫很快搭好了简易锅灶,开始生火做饭。三军当中,斗渤率领的若敖氏兵马在最前方开道,公子玦率领的王军在中间位置,我所带领的屈家军走在最后,若敖氏不愧是战场野狼,行伍素质极高,好几次和中间部队拉开距离,王军和屈家军不得不全力追赶。
我被战车颠了一天,下车时骨头还“咯咯”作响,和我一道下车的屈重听见“咯咯”声,关切地问道:“四公子可还适应?毕竟四公子此前征战经验不多,一时之间怕不能习惯这行军打仗的苦日子。”
我瞧着他一张老槐树脸,一路上都没有变过神情,不由得端肃起来:“无妨,多经历一次就多适应一次,穿上这身甲胄,我就不是什么屈家四公子,而是左军统帅,你也不要再把我当做四公子看待。”
屈重躬身道:“是,末将明白了。”
领兵作战,立威是必须的,尤其是在这些老将面前。
倘若连老将都降不住,下面的那三个千夫长和小兵也不会服我。如果一切顺利还好说,一旦发生异变,没有威信的将领会最先被抛弃,这是秋荑千叮万嘱给我的保命准则。
我刚下战车,找地坐下,揉着僵直酸胀的大腿,中军就派了传令兵过来:“屈公子,我们统帅让你过去,说有事商量。”
我心里又开始不安跳动起来,其实我理智上很明白,像这种情形,他应该不会再做那些一言难尽的事,说那些一言难尽的话。
但是,一想到要站在他面前,就浑身不自在。
我支撑着站起来,跟着传令兵走到中军阵营。公子玦所在的营帐已经支起来了,灯火通透,四周做饭的烟火气萦绕弥散,在喧嚣中,染上了一层离奇的幽静感。
小兵掀开营帐,我走了进去,发现除了公子玦,斗渤也在,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我向公子玦行礼:“末将参加将军。”
如今的身份已经从王族公子和氏族公子,变成了将军和末将,我觉得加了这层直属上下级关系,反倒简单明白了许多。
公子玦虚抬了一下手:“不必多礼。”
我走上前,和斗渤并行而立,公子玦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了指上面一处:“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如果按今天的速度往前走,差不多七日能到大林,我们就在这条江边扎营,休整过后便全力攻城。”
大林,便是决战之地。
这场仗说起来也有些奇怪,一开始是百濮人来这个边境小城抢粮食,这原本是寻常之事,大林的邑长也没当回事,只是派些兵去驱散,谁知道那些百濮人凶猛异常,等这些兵一到,便扔了粮食,亮出武器,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然后将衣服对换,装作完成任务的楚兵入了城,大林之地几年没有大动乱,邑长还搂着两个小妾醉生梦死,丝毫没有防备,一夜之间百濮人反杀攻城,城里城外埋伏的百濮兵就跟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将大林城杀了个血染长街。
邑长的脑袋至今都还在大林的城墙上高悬着,被风吹成了干肉。
还有冒充公子玦的死尸,也被挂在城墙上和邑长作伴,凑成了一双。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百濮王干的事就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本来老虎毛多,他要只是抢点东西倒也无妨,就当是施舍,缓和一下邻里关系,但是百濮王弄这么一出,何止是“拔”,简直是直接开“褥”了。
光腚的老虎还叫什么老虎?
楚王大怒,公子玦趁此机会主动请缨,他在王宫里的处境一直都很尴尬,所以很想证明自己,谁知道领兵五千却被百濮王廪生杀了个底朝天。他也算楚王几个儿子中最成才的一个,却被新任的百濮王秒杀,听说那位廪生只有二十来岁,比公子玦大一岁,他爹老濮王和楚王斗了一生,百战百败,郁结丛生,最后气得吐血而亡,但他的儿子却在他临终后为他大大长了一回脸。
楚王当时对秋荑说,他做梦梦到了老濮王,站在泛着金光的棺材里对着他狂笑:“熊氏小儿,虽然我斗你不过,但你儿子却比我儿子草包的多,所以做人啊就要把目光要放长远,斗到底才知道鹿死谁手。瞧瞧你那几个草包儿子,不是我说,那子湘老奸也没几年好活了,若敖氏那群疯狼没了他只会成为祸害,指不定再过十来年,你们这些荆楚蛮子就要来我坟前磕头问安,都是这片汉江大地养大的,谁比谁高贵……”
我当时听完这些话,只能说,果然对家才是真正的知己,一下就戳中了楚王的死穴。
斗渤看了看羊皮图,极不情愿的把头转向我:“屈公子有何高见?”
我谦逊回道:“行军打仗方面,云笙资历浅薄,但听二位差遣,云笙定会全力配合。”
斗渤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一下:“屈公子说话也太谦逊了,和我听闻的屈家四公子倒很不相同。”
我温声道:“传闻不能做真,一切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斗渤哼唧一声:“我此前奔走四方,很少回郢都,但每次回来,必定会听到和屈公子相关的传闻,屈公子在郢都城里的行径可并不怎么谦逊,怎么一到战场反倒谦让起来了?”
我一口气从胸腔涌出,流窜到脖颈处,又被老子生生压了下去。
“行军作战要讲团体配合,我不爱逞个人英雄,二位作战经验多过我,所以我选择配合。”
斗渤瞥了我一眼:“但我可听说,屈公子你初战便刺杀了敌方大将,视军令于无物,带着十几个士兵直入敌方大阵,差点乱了你爹定下的战术。”
我对那场仗不了解,赶紧回道:“少年意气罢了,事后却越想越怕,所以才会有如今的小心谨慎。”
斗渤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老子是个怂人,也会怂到底,任你八风吹拂,我自岿然不动,这需要修行到一定厚度的脸皮来做底气。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罢了,我不妨碍你做苍鹰,你也别嘲笑我做鹌鹑,人类生态链需要各种存在,才能多姿多彩,活色生香。
这怂包,我做的心安理得。
公子玦终于开了尊口:“既然云笙这么说,那战术就由我和斗渤来定,你只管在边上听就好。”
或许是累了,他的声音没有出发时那么生冷,有一点落寞和疲惫。
斗渤走上前,和公子玦一起,对进入大林的几条道依次做了分析,除了公子玦率领的三军,距离大林较近的阳丘、阜山也会派出援军和粮草,与公子玦合力围攻大林。
我不知道那个新任百濮王脑子里是长了什么草,当年前任齐国国君还活着的时候,尚需联合中原八国才能和楚国抗衡,八国大军走到汉江边,硬是没敢打,被使者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给怼了回去,象征性示个威就带兵撤了。
如今齐国国君驾鹤西去,楚国完全处于横着走的状态,一眼望去没个敌人能打,寂寞如雪。
廪生就算是为他爹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我听着公子玦和斗渤定下的计划,完全是要把百濮一锅端的意思。除了要夺回大林,还要一鼓作气杀到亵江,那是百濮人的王都,公子玦受辱太深,决定把老璞王的坟墓掘个稀烂,借此震慑四方。
他们终于讲完了,我也终于可以告退了,却不想脚还没出帐门,就被公子玦喊住了:“云笙,你且留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斗渤脸色发青,打了个趔趄:“末将先行告退。”
他掀开帐门走了出去,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与他对视,丝毫没有躲闪。
“将军还有何事要交代?”
公子玦沉默片刻,脸上阴翳不散:“虽然此话不当说,但我还是想向你解释清楚。我向父王请战要你同行,是因为我怕此次有去无回,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战场上的事谁又说的清,生死本就在一线间……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犯险,那个廪生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败给他一次,绝不会败给他第二次。”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我也着实被这低沉疲惫的声音刺痛了一下。
我叹了叹气:“就像你说的,战场上的事谁又说的清,生死本就在一线间,我是楚国男儿,屈氏子弟,自然该为楚国效力,公子不用想太多,该我做的,我绝不逃避。”
我上前几步,直勾勾看着他:“还有,望将军振作一些,你如今是三军统帅,众人以你马首是瞻,仗都还没打,你就先想到死,这算怎么回事。杂念太多,可就看不清真正要走的路了,再多的力量也会消散,还望将军专心致志,只关注于当下这一件事。”
我说完,便躬身拜道:“末将告退,吃饱睡足才有力气赶路,想太多,无用。”
他没回话,但眼中的阴云似乎开始浮动了。
我也不知道顶用不顶用,这些话,既是劝他也是自劝,人生这条道,原本就是一脚坑洼一脚平川,选择不了就坦然接受,不然还能咋的,你还能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去斗破苍穹?
天塌了还要找石头补,更累的慌。
我抬头望了望浩瀚星空,叹叹气,慢悠悠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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