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秋大梦

秦栘拖着那柄处处豁口的秦剑,乘着夜色回到寝殿,只有魏乙还在等他。

老侍丞眉开眼笑,“少君练完了!”

练完了,那个毫无人性的家伙死盯着他把每一个剑招,不折不扣,只多不少地练了一百遍,中间还顺手将他揍了个半死。

“能看见少君与卫君相亲相爱,真令人高兴啊。”

秦栘窒息,老人家的眼神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么,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相亲相爱?

“卫君从小也不知怎的,自来了秦宫便一直生病,像只猫儿一样,好几回连君上也觉得这孩子恐怕养不活,现如今也一天一天长这么大了。”

秦栘很想让老人家了解一下,再让他和卫无疾那只“小猫咪”待下去,爸爸养不活的很可能是秦太子扶苏。

“热水已备好了,少君洗洗,解解乏。”

秦栘转到屏风后,解衣时突然想起,“对了,魏乙,给申生看病的医官怎么说?”

“医官没诊出什么病症,只说进来吃不下东西,有些臆症。”他说罢,隔着一道屏风,又好奇地问,“少君好似对这孩子格外关注。”

秦栘一边忍痛洗澡,一边同屏风后的老侍丞说,“自雍城回来,途径榆县,曾与他母兄有过一面之缘。”

“原是这样。”老侍丞取下搭在屏风上的脏衣服,“上回少君问我,宫人能否回家探亲,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不过同魏乙说过以后,扶苏便明白是自己思虑不周。”

“少君有此心,已是我等之福。”老侍丞摩拳擦掌,“要老奴过去给少君擦擦背么?”

秦栘手腕子一抖,“不了,不了,我马上就洗好了。”说着连忙加快了速度。

老人家不乐意,“擦个背而已,怎么还害羞了。”

真不是害羞,魏乙擦背像刨猪,搓掉了身上的灰,还要买一送一,再搓掉一层皮,擦完还要问他舒不舒服。

他若说舒服,老侍丞一高兴,则非要给他再擦一会儿,让他多舒服舒服。

他若说不舒服,老侍丞又怀疑自己劲儿没使到位,定要大刀阔斧再给他从头搓起。

他若直说,劲儿太大,搓得好疼,老侍丞一定会捏着他背上尴尬的泥灰,以实物向他充分证明,不使劲儿搓不干净的。

秦栘咬牙揉着身上的淤青,“卫君自小就在秦宫,魏乙可知他身世?”

“这个,老奴可不知。”魏乙想了想,又仔细叮嘱他,“卫君乃大秦的黑鹰令长,是要与少君形影相从,一生相伴的,无论何时何地,少君都须敬他爱他,万不可质疑轻侮他。”

秦栘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洗澡水,难怪那小子见他一次揍他一次,可能也是对这桩“终身大事”非常不满。

“不早了,少君歇息吧。”

“申生可是在少府监?我想去看看他。”他想起白日甘卯所说,不知是否夸大其词。

“岂劳少君亲自前去,况已很晚了。”

“不瞒魏乙,可怜天下父母心,离开榆县时,我曾对申家阿姆说,申生在宫中很好,这才短短时日,未曾想竟病了,晚了也有晚的好,白日我若专程过去,似也不妥。”

魏乙沉吟一瞬,“既然少君想去,老奴为少君掌灯。”

“叫个当值的内侍与我同去即是,魏乙忙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人老了,觉少,睡不着的,就让老奴与少君同去吧。”

秦栘拗不过老人家,“好吧。”

寿春楚王宫内,同样无法成眠的还有刚刚坐稳王位的楚王熊悍。

年轻的楚王正面临着他当政以来的最大挑战,秦国大张旗鼓联络魏军要南下伐楚。

“阿舅,如何是好?”

空旷的大殿中,李园面朝王座,听得王上催问,并不如何慌张,“我王勿扰,臣自有对策。”

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权臣,从将妹妹送进王宫,到将外甥扶上王位,再到先下手为强灭掉春申一族,早练就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况眼前之事还远远谈不上“危急”二字。

楚王焦急地步下王位,“阿舅总说有对策,却又不肯告知于寡人,叫寡人好心焦。”

“不是臣有意隐瞒,实乃时机未到。”

“两国已经整兵,不日便要攻来,事关社稷存亡,如何才叫时机到了?”

李园宽慰君王,“秦楚两国世代姻亲,秦国华阳太后乃楚国宗室之女,秦国发兵攻楚,太后岂会袖手旁观?”

楚王觉得舅舅此言真是天大的玩笑,“阿舅莫要诓我,老太后年事已高,秦王早已亲政,她哪里还能过问政事,即便还肯过问,她大半辈子都在秦国,还能心向楚国吗?”

李园知晓王上已长大了,懂得审时度势,也开始计较人心,他颇感欣慰,“即便太后不问事,昌平,昌文两位封君可都是秦国的重臣,更是王上嫡亲的兄长。”

楚王眉头一皱,莫当他不知,朝中到如今还有人在惦记着要将先王二子迎回,简直荒唐,昌平乃楚王长子,背后又有秦国支持,他若回来,自己这个楚王还能坐得稳当吗?

母亲与舅舅虽从未提起,可他早就知道,当年父王从秦国逃回楚地,登上王位,后宫之所以久无子嗣,哪里是父王身体有恙,还不是惦记着在秦国的两个儿子,后来是阿舅通过游说春申君,母亲才得以同父王相遇。

哪怕是在他出生以后,父王仍旧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

“王上勿虑,臣下已备好礼物,着人送去秦都,觐见昌平君,至于秦国领兵的大将,过后臣会再派使者前去疏通。”

楚王年纪虽轻,却并不是傻子,“阿舅,昌平君与黄歇可是有师生之谊的!”

当年舅舅安排死士于棘门之内伏杀春申,后又屠他满门,此事天下尽知。加上他后来居上,抢走了兄长的王位,芈启想必早就怀恨在心。只怕此次伐楚,便是昌平之谋!

否则为何他刚一当上秦相,秦国便急不可耐,要对楚国刀兵相向?

“王上,许多事情并不需要我们亲自去做,有些人对王上的忠诚也许尚待考量,但对楚国那是真真正正的一片忠心。”

“舅舅此言何意?”

李园微微一笑,“当年五国伐秦失利,先王大怒,项燕亦是主将之一,是春申君力保,项燕才没有被先王剥去兵权,黄歇对项氏一族可是有再造之恩的。”

“那又如何?”楚王心中不快,当年陈请先王立他为太子的那些奏书里,他可是从头到尾也没看到大将军的名字,项氏一族仗着是荆楚之地的世家大族,派头与架子一向大得很。

李园默然良久,“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告知王上,既然王上问起来,臣也不须再做隐瞒,项燕这些年一直与昌平君有联络。”

楚王听得勃然变色, “他要造反不成!”

“王上先莫恼怒,听臣一言,因春申之故,公子启记恨于我,可如今他为秦相,臣又不便出面,两国总不能当真断了联络。”

“所以是阿舅安排项燕与昌平来往的?”

李园目色深沉,“是,也不是。”

楚王急急步下王座,“阿舅,这又是何意,到底是与不是!”

“项氏乃名门望族,一向瞧不起我这个赵国客卿,岂会听命于我?”

“那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请了一位老朋友帮忙。”

“何人?”

“春申君——黄歇。”

楚王大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李园笑得意味深长,“人虽已死,英魂犹在,我将他的舍人朱英送到项府,传达春申的遗志,大将军感念春申君的恩德,如何能不继承他的遗志。”

“是那个向黄歇献计,要刺杀阿舅舍人朱英!阿舅怎敢用他?”

“那又如何?最终的结果是他死了,而我活着,活着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楚王面上神色百变,“那春申君的遗志又是……”

“迎回二子,另立新王。”

楚王心神恫悚,连退数步,眉间不觉已是阴云密布,“项氏安敢,逆臣该杀!”

李园走上前去,冲年轻的君王深施一礼,“王上息怒,臣已言明,论及对楚国的忠诚,无人能出项氏之右。”

“可他勾通秦相,分明是要颠覆王政!”

“他不会颠覆楚国。”李园双手拢在袖中,“如今秦强而楚弱,结好两位公子于我们百利而无一害,这一点项燕比你我更明白,只有不断地给两位公子希望,他二人才会倾尽全力保楚国不失。”

“阿舅,项氏手握兵权,若他们当真合谋篡夺王位……”

“王上稍安勿躁,眼下当务之急乃瓦解秦魏联军,我们静观其变,该怎么做,相信大将军自有谋断。”

楚王只觉如鲠在喉,“可春申的遗志万一有天成真了呢?”

李园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王上,春申若真有其志,先王归国,为何偏偏又是他,迫不及待地大肆择选美人,送入先王的后宫呢?若非如此,王上又怎会有机会,坐在今日这个位子上。”

楚王越发糊涂,“这……”

“根本就没有什么遗志,先王知,春申知,项燕亦知,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助公子启做一场春秋大梦。”

一盏明灯照亮妻子娇美的容颜,男人带着一脸将为人父的喜悦,围在妻子身旁,乐此不疲地听着爱妻腹中的动静,“这般能闹腾,定是个小子!”

夫人笑得温婉,“我倒希望是个女儿,你总不在家,女儿也能同我说说话。”

“哈哈,说得好像你儿子是个哑巴一样。”他将脸颊贴在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将来,我要好好教这小子,叫他早早学会说话。”

“取个名字吧。”

“现在就取吗?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你方才不还信誓旦旦说一定是个小子?”

男人想了又想,“还是叫父亲取吧,我可想不好。”

妻子嗔他,“你不是想不好,就是懒得想。”

他一见爱妻着恼,连忙告饶,“我想,我想还不成吗?”

“快想。”

他揽着妻子撒娇叫苦,“好难呐。”

“一个你都嫌难,是谁还说要生是十个八个!”

“兄长,兄长,父亲喊你过去!”

夫妻正说悄悄话,忽听外间呼唤,项渠扶着爱妻的肩膀,“是项梁,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嗯,那我等你回来。”

项燕望向应声入内的长子,他知晓长子不久前刚自秦地归来,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军营,还未来得及询问。

“父亲。”

“两位公子可还安好吗?”

项渠直言,“昌平君位居秦相,昌文君也执掌御史大权,如日中天。”

将军喜忧参半,“他二人自小在秦国长大,怕是已忘却故国了。”

“我看不曾,公子在府中衣楚服,听楚歌,我送去的楚地特产,公子也十分喜爱,还向我问起许多楚地的风物,显是思念先王,怀恋故国的。”

项燕闻说更加不安,当年为楚国后世计,春申君向先王进献姬妾无数,虽只有当今太后李嫣得宠,但也足以说明,春申君已不打算再将两位公子迎回楚国了。

也无怪春申,黄歇为楚国令尹,虑事长远。两位公子自小在秦国长大,又有秦人血脉,即便归国,如何能全心全意为楚国着想?

可一边不欲二人归国,一边又给二人留着念想,项燕既佩服老友深谋远虑,又怕眼前这一摊子将来无法收场。

项渠已在秦楚之间奔波数载,父亲在做什么,他隐隐也猜到一些,“阿翁当真要扶公子启做楚王?”

项燕微微一愣,沉下脸,“你不要瞎猜。”

“非是孩儿愿意瞎猜,公子启已不止一次问过孩儿,父亲预备何时行动。”

项燕脸色一变,“他果真这么问?”

项渠不安地点了点头,却又听父亲追问,“那你是如何答复的?”

“依照阿翁的交代,不是先王失信,也非春申妄言,是李园专擅国政,一手遮天,朝臣敢怒而不敢言。”

“他信了么?”

“时而是信的……时而又像是不信。”

项燕望着孩儿迷惑的双眼,长叹一声,“我知晓你有很多疑问,我亦是受人所托,两位公子生母乃秦国公主,又有华阳太后从旁照拂,春申君料定二子来日必定平步青云,会在秦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私底下从未断了与两位公子的往来,甚至还许诺昌平君楚王之位。”

“春申君……许诺楚王之位?”

“不错,春申临终前,着人将这件事托付于我,为楚国计,我也只好接下这副担子。”

“可这岂是长久之计啊!”

“是啊,转眼春申过世已三年了,无论如何,秦国的相邦能心向楚国,咱们至少能争取到时间修养生息,奋发图强,好在昌平君知晓现在的楚国是李园兄妹的天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化解这一场兵事。”

项渠硬着头皮,“请父亲吩咐。”

“你再走一趟咸阳,带些礼物去探探秦相的意思,若能化解,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项渠其实不大想去,妻子有孕,正是需要他在身边照顾的时候,可国之大事推拖不得,所幸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多少时日,“是,儿即刻出发。”

少府监位于秦宫东北角,宫人都往各宫轮值去了,秦栘方才路过的几间寝室,只住着几个老迈的侍人,走到最里头的那间才看见申生,少年在临时搭起的一张小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秦栘敲了敲门板,没能将里头沉睡的少年唤醒,索性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魏乙提着灯,“少君当心些。”

秦栘走到小床前,低低唤床上的人,少年手脚抱在一起,浑身不停挣动,双眼闭得死紧,眼角一直在流泪,他听得清楚,口中偶有呓语,叫得是母亲。

这孩子,想妈妈了。

他伸出手,拿手背探了少年的额头,比上回见的时候瘦了些,头上出了很多虚汗,好在并不发热,床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个窝窝没吃。

“让老奴叫醒他。”

秦栘拦住老侍丞,给想妈妈的小傻子盖好被子,提过老人家手里的宫灯,与人轻手轻脚一道走出寝室,小心带上了房门。

他只是来看一看,寝室里床有一点小,但被褥是新的,晚上睡着并不冷,少年的鞋子合脚,身上的破袍子也换了,看一看,确认他当时对那位母亲说得不是谎话,便安心了。

出了少府监,他挽着手边的老人,“魏乙,求你件事儿。”

老侍丞呵呵一笑,“少君,我可没本事许宫人出宫。”

“不是这个,这个我自己想办法,过些日子看阿翁哪天心情好,我再请命去雍城看看祖母,到时候把这小子也带上,还绕道榆县,总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嚯,一个小鬼,少君如此上心。”

“我对魏乙更上心。”

“嘿哟,老奴可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魏乙亲我爱我,替我更衣擦背,对我嘘寒问暖,为我保守秘密,叫我如何不爱他。”

“少君就会哄人。”

“那便叫我哄得魏乙高高兴兴,叫他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将来接着辅佐第五代秦王,第六代秦王。”

“好啦,老奴眼泪都快给少君哄出来了,少君快些吩咐吧,需要老奴做什么?”

秦栘沉默一瞬,“我想知道长阳君府上,随箳夫人进宫的家臣一共有多少个,且这些人在二月十八到二十五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魏乙可能帮我查明?”

本章新增历史人物:熊悍、李园、项燕、项渠、项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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