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几百年几千年后

“景卬,你得空再去一趟旅店,问一问店中失窃的情况,看看内史署能否受案,最好将茅焦先生行囊找回来。”

景卬一脸抗拒,“找我阿翁啊?”

“内史恐怕顾不得这等小事,署中当有专事此务的职司。”

景卬还是不想去,桓睢开口,“我跟王离去吧。”

秦栘闻说,“也好。”他想起方才旅店中住客议论之事,“恐怕他顾虑自己在齐国的案底,不一定能配合,你们便宜行事吧。”

王离照旧拍胸脯应了,“放心吧,包在我俩身上。”

景卬纠结,“他又不能帮你说秦王,你还忙着帮他找包袱。”

“我不是帮他,咸阳城中任何人丢了东西,有司不都应该缉盗追查吗?若秦都盗贼横行,以后还有谁人敢来。”

王离总觉得哪儿不对,这会儿才瞧见秦太子身上的补丁衣裳,他嫌弃地伸手扯巴了一下,“我说,这是唱哪出啊?”

秦栘无言以对,另外两少年都在旁边窃笑。

王离不经意间还瞧见他手里攥了一把铜钱,“你穿成这样不会是要饭去了吧?”

“你想象力能不要这么丰富吗?”

景卬也好奇,“是啊,你哪来的钱哪?”

秦栘白了二人一眼,“我不能有钱吗?”

景卬说实话,“可你又没有月钱,哪次出来不是花我们的钱。”

秦栘后知后觉,便宜爹好像真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过他,他小声问了一句,“我没有月钱吗?”

桓睢拐着弯安慰他,“花我们的是一样。”

秦栘望着手里的铜钱,所以……他是真的很穷?

少府监监舍外那条回廊的尽头处,少年低着头,紧握着手里的扫把。

站在廊柱背后的侍人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的老娘和你兄长,家主已叫人好生安葬了,人要知道感恩,你以为就凭你能吃到庖庄做的汤饭吗?就连给你治病用的榆钱和槐花都是家主让人专程从榆县送来的。”

少年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应当知晓,这宫里谁才是自己人,谁好了,你才能好,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感恩,你老娘和你兄长地底下能不能睡得踏实,就看你的了。”

侍人说完站起身,“行了,少君出宫去玩,也该回来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没事儿多想想,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侍人走后,少年才缓缓抬起埋在胸口的脑袋,眼底雾蒙蒙一片幽暗的霾。

四月初,秦王政着大将辛梧领四郡兵开赴大梁,汇合魏军南下攻楚。

官署内,已忙了一天的内史腾怅然叹息,非是不尊重老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比辛梧更合适,君上前期明明答应好的,要给他领兵的机会。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旁思他虑,夫人说得对,在其位,谋其事。前些日子是他轻慢懈怠,以为咸阳国都既无外患之扰,国人也遵纪守法,安于教化,内史能有什么事情可做,真正沉下心来,他才发现,远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简单。

一豆一粟,一针一线,他视之事小,可落在一门一户中,却都关系着国人日子过得好与不好,法令落实得是否精准到位。

“内史。”

他望见下属吏员拿着公文一脸为难地走进来,“怎么了?”

对方将两块画有人像的木板递到他面前,“还是上次那个叫黑牛的车夫,说有人赊欠车钱跑路一事。”

“哦?可查到是何人?”

手下欲言又止,好似不知该怎么说,景腾不解催问,“你倒是说呀,查到没查到,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方尴尬地瞧了他一眼,“根据车夫的描述和他提供的画像,我们对比了户籍信息,这两个人好像是……”

景腾见他又不说了,莫名着恼,”怎吞吞吐吐,到底是何人?“

”是……是……是国尉与他的弟子王敖。“

”这怎么可能!“

手下擦了把额角的汗,”我等也觉得不大可能,国尉岂会欠人车钱不给。“

内史腾想了想,“好了,待我明日去拜访国尉,亲自落实此事。”

“这这……这点小事还要专程去向国尉核实么?”

“此事你们不用管了,我亲自处理。另外日前通达旅店的失窃案查到哪里了?”

“还正在查。”

“要尽快,若是盗贼已经分了赃,再追失物就难了。”

“是,内史。”

景腾心中愁闷,夫人还是不肯跟他回家,家里的小崽子也不理他,少君吩咐加紧跟踪的案子,臭小子不想跟老爹打照面,叫别人来同他讲。

白日无且先生遣了药童进宫,说那位茅先生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些淤青。涉家夫人是陈年旧疾,又拖得太久,加上终年劳累,而今只能慢慢调养。

秦栘未同主人打招呼,只怕一枝扶栘给先生又添麻烦,好在童儿说,他等都是好人,那位茅先生虽然潦倒,拿了药硬要偿付诊金,涉家少年这几日也悄悄往家中送了许多野物和干货,他那个好友苏角更日日傍晚来夏家院中打扫干活。

因为章邯,秦栘着意了解了一番章家。

章邯的父亲名叫章午,在少府任官,与发妻王氏育有章邯兄弟二人,长子年方十六,次子章平十三岁。

发妻去世,章午没有再娶,两个儿子,长子在城中有些交游,知者甚多,次子据称一直在府中养病,嫌少有人提起,那天旅店里见着的,应当就是章午的次子章平。

秦栘也觉得那小子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只不过他更在意的是章邯,作为秦末最后一位力挽狂澜的名将,章邯可以说是不世出的奇才。若史书果真不偏不倚记录了所有事件的真相,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所作所为虽令人遗憾,却也无可指摘。

反秦大军逼近函谷,是他在危难之际最后一次挽救了秦帝国,只可惜历史没有假设,因此也不会有人知道,若没有二世责让,没有赵高擅权,若他不曾投靠项羽,秦国的未来又是怎样。

那天从宫外回来后,秦栘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春申在前,项氏在后,他们都与秦国的昌平君联系在了一起。

好在秦国已经出兵,伐楚一事应是尘埃落定,可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先是司马欣,后是项渠,再是章邯,这些人物的出现,将他原以为离自己还很遥远的那些图景,一下子拉近到眼前。

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史书上昙花一现的秦帝国,想起大泽乡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想起新安被坑杀的二十万秦卒,想起厉兵秣马争入咸阳的十八路诸侯。

这些混乱的图景流入破碎的梦境,化为梦魇。

梦里他在SUM总部33层那间日光充盈的总裁办公室,老板含嘲带讽,语气刻薄,“想解约啊?这辈子都别想。”

“需要多少违约金,我赔给公司都不行吗?”

“你觉得我缺你那点儿钱?”

一眨眼又到了片场,导演怒气冲冲,“怎么搞的,说了这里要流泪,要哭,梨花带雨你不行吗?”

“导演,剧本上不是这么写的。”

“你是导演,我是导演?需要你来教我怎么拍?不想演就走人,还当现在是五年前呢!”

镜头抵在面前,话筒送到脸上,他想走,面前却被粉丝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转身后退却一步踏空,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力强行将他拖入时间的涡流。

他在水底被水草缠住四肢,勒住头颈,下一刻就要窒息,他试着呼救,张开口却被流沙灌满咽喉。

水底变成荒漠,流水变成黄沙,烈日将肌肤寸寸灼裂,他迎着太阳在沙海中挣扎,黄沙灭顶的一瞬间,途径一队过路的商旅。

商人问他要去何处,他说回家。

那人又问,家在那里,他报了A市滨河区花溪路公寓的地址,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

他这才想起,他已不再是他,于是又答,家在咸阳,要回大秦。

旅人面面相觑,却道秦亡已久,只知有汉。

他问旅人,秦并六国而有天下,刘汉焉能取而代之。

旅人摇手慨叹,可怜秦国六百年基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

他急急追问,可是秦二世胡亥吗?

旅人大笑,甚么胡亥,秦君爱重扶苏,期以万世,哪知此子不堪大用,连二世也难为继。

胡说!

哪个胡说?楚霸王率项氏八千子弟击溃二十万秦军,横扫天下,所向披靡。汉王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秦人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够了!我要回家,君父还在宫中等我。

哪里还有秦宫哟!当年项王一把火,咸阳宫连烧三月,连块砖头瓦碴也没剩下。

不……这不可能!

祖龙死而地分哪!

胡言乱语!你走开!

大楚兴,陈胜王!

不要再说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够了!够了!够了!

秦栘猛得张开双眼,窗前无月,夜色正浓,君王皱着眉头坐在床前,眼里都是担忧。

男人伸手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又叫梦魇着了。”

他想起身,却被人压着肩膀按回床上。

君王虎着脸给他掖了掖被角,“近来夜夜如此,恐是邪异作祟,寡人看着你睡,不信还有何物敢来侵扰吾儿。”

也许是夜晚太安静,秦栘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静默中加重了,他早已习惯在孤独的人世上了无牵挂地活着,可突如其来的荒唐际遇却强行在他的生命里插入了一个父亲的角色。

铜灯的映照下,男人高大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对方严肃的神情里藏着不动声色的温柔关切。

他攀着父亲坚实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大睁着一双彷徨不安的眼睛,全然不见白日里秦国太子的端庄仪态,也找不回过去在聚光灯下的矜持从容,是一缕幽魂,无名无姓,无处存身,“君父,我很怕……”

怕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怕再也回不去属于自己的世界,怕成为真正的公子扶苏,怕近在眼前的无法逃避的灭国战争,怕六国遗民不能忘却的血海深仇,怕那些神乎其神无往不胜的英雄豪杰,怕秦国到最后还是二世而亡。

年轻的君王听着这般软弱的话语,难得没有发怒,反用那只温热的大手摸了摸爱子的头,“寡人活着,允许你怕,怕了就来阿翁身后躲着,但你要记住,将来有一天寡人不在了,这个字与你便再也没有关系。”

“……阿翁。”秦栘迟疑着唤了一声,不是以公子扶苏的身份,也没有进入任何角色。

秦王正襟危坐斜睨了他一眼,又长叹一声,扶着他重新躺下,“睡吧,莫着了凉,阿翁守着你。”

“阿翁可曾想过……几百年几千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君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惑,之后又坚定地握紧了双手,“这还需要想吗,天光可及之处,兵锋所到之处,皆是我大秦的疆土。”

秦栘垂下头,五百岁裂土封疆,十四载土崩瓦解,始皇帝意欲“传至万世而无穷”的大秦帝国,只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

“扶苏。”

秦栘应声抬头,目光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君王的眼底压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带着吞灭天地的磅礴气焰。

秦王的两只大手重重落在他的肩头,秦栘听见面前人说,“吾儿这副肩膀,将来可要扛起大秦的万世基业。”

夜深人静,楚国项氏府邸,内宅灯火通明。

老仆望着灯下仍在翻阅兵书的将军,上前低声劝说,“家主,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秦魏伐楚,将军连日整兵,已十分操劳。

项燕不安地望着案头的灯火,“渠儿出门多久了。”

“家主,近一月了。”

项燕合上兵书,秦军已经开赴大梁,孩儿也早该回来,此番莫不是连公子启也无能为力了?

他倒是不惧秦军,也不信区区四郡兵能打出个什么名堂来,只是先王在世时,苦心筹划十数年,集赵、楚、魏、燕、韩五国之兵合纵攻秦,可结果还是一败涂地,自那以后朝中一些鼠辈便惧秦如虎,厌战畏战。

他自案前起身,心事重重走到门前,忽闻金戈之声,抬眼却见庭院之中戍卫人影攒动,荷戟执兵匆忙涌至近前,院门外一列黑衣人气势汹汹正朝这边过来。

“老爷。”老仆紧张地朝主人靠了一步。

项燕望见不速之客身上眼熟的装束,皱紧眉头吩咐老仆,“叫侍卫都下去,这里不须伺候了。”

“是,家主。”

戍卫依令退至院外候命,黑衣人喧宾夺主,提刀带剑把守书房。

项燕转回房中,挑亮灯火,来人掀开兜帽,正是楚国令尹李园。

“令尹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替楚国解围,替王上解围,亦替将军解围。”

项燕浓眉紧拧,“令尹何出此言。”

李园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捧上一只漆木匣子,径直呈送到将军书案上。

匣子打开,项燕迟疑上前,未得靠近,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定睛再瞧,目之所及瞪时骇得他连退数步,匣内所盛竟是长子项渠的人头!

项燕惊怒交加,当场拔剑便要斩了来人,“李园尔敢!”

黑衣卫士护在主人身前,李园微微一笑,“我已言明,此举非我本意,替楚国解围,替王上解围,亦替将军解围。”

大将军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胡言乱语!”

“这些年项氏一族为楚国尽忠,李园一清二楚,今次秦军出兵,此举意味着什么,大将军还不知晓吗?”

“我该知晓甚么!”

“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两位楚国公子灰心失望,已不愿再白费功夫襄助楚国,二、秦王嬴政大权在握,秦国不再是相邦做主的时代了。”

将军望着孩儿血淋淋的人头,怒发上指,“这与你杀我儿有何相干!”

李园意味深长,“我在帮大将军,帮项氏一族啊。”

“狗屁!”

“昌平君对大将军不满,这是显而易见的,将军可想过,我杀项渠,将军正可借此,将事情全部推在我李园身上,管保将军英名不失。再者,大将军为助昌平,痛失一子,昌平感念在心,此番还不竭力化解楚国危难?”

“你……你……你!”

李园目光平静如水,这份礼物是给公子启的,同样也是给王上的,有舍才有得的道理,面前人不会不懂。

书房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项燕强自压制着胸中的怒气,他深知,此时便是杀了李园也无济于事,这个时候若国中内乱,只会给外敌可乘之机,更何况杀了楚王亲舅,项氏一族在楚国也再无立足之地了。

李园深夜到此,怕绝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意,此举更像是一个提醒,渠儿之死或许只是一个开始,此事再继续下去,项氏一族只会里外不是人,不单与秦国结下冤仇,还会沦为王上的眼中钉。

将军咬紧牙关,咽下血仇,上前朝来人一拜到底,“令尹大德,项燕没齿难忘!”

李园知晓他已想通了,“我明白将军一片忠心,愿将军也明白在下的良苦用心。”

“令尹为楚国计,为王上计,为项氏一族计,项燕铭感五内。”

“我已派人去游说秦将辛梧,此番是否能见成效,就看大将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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