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栘将两个小的送回漓泉宫,正见两宫夫人相携步出正殿。
公子将闾提着自己的战利品,骄傲地跑到母亲跟前,“阿姆,大兄带我去打鸟!”
母亲说得不对,大兄做了太子,依然可以和他一起玩。
“有劳少君送将闾回来。”
“夫人客气了。”
妘姬脸上有点别扭,楚夫人在世时,两人就一直不对付,后来不知怎的,宫里又人人知晓她惦记王后的位子,每回见着这孩子,总觉不自在。
她拉过同将闾一道走来身旁的儿子,满脸通红地跟人打了个招呼,“有劳少君。”
箳夫人欠身盈盈一礼,“稍后父亲还要过来看将闾,妹妹,少君,我先回宫了。”
“箳姐姐慢走。”
“将闾,跟大兄拜别。”
“大兄,将闾和阿姆回宫了,下次还和大兄去打……唔,不打鸟,去看小鸟!”
“好。”
箳夫人领着孩儿离开,独剩妘姬局促地望着面前的少子,“少君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了,多谢夫人,扶苏也告辞了。”
“不……不坐了呀?”
秦栘正要拜别,公子高却跑上来,拖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宫中去,“大兄进来坐一会儿,阿娘有很多很多好玩意!”
妘姬冲一旁忍笑的丽奴瘪了一下嘴,小兔崽子,没看见她都快要别扭死了!
丽奴总觉得公主做了母亲,依然还是个孩子,知道小主人要招待兄长,她忙也快步跟进去准备茶点。
秦栘被小弟拖进内殿,盛情难却,也只好稍坐再走。
公子高打开自己的百宝箱,正好前阵子齐使又送来一些好物,“大兄,你看,有好多珊瑚和珍珠!”
秦栘对宝物没有概念,倒是这些东西都带着齐国的风情韵律,造型式样与内陆地区截然不同。
妘姬吩咐身边人,“丽奴,你叫人把我房里的也搬出来,公子若有喜欢的,且挑几样拿回去玩。”
秦栘拜谢,“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妘姬脸红红地侧了一下身,哪好受太子的礼,“是少君莫要客气才是,高,你陪着少君,我……嗯……我去梳梳头。”
公子高没心没肺,“阿娘,你今日怎如此文静?说话这般轻声细语。”
“老娘……呃。”妘姬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几忍才勉强将巴掌缩回袖口,端着架子,“妾身,一向文静。”
“夫人若然有事,尽管去忙,有高在此便可。”
“那少君且坐,妾身稍后就来。”
“夫人请自便。”
妘姬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提着裙子跑走了。
不多时,宫人又从室中搬出一个大箱,箱子里的珠宝首饰明显更精致奢华一些。
公子高见母亲的宝贝更少了,知道又给那些夫人扒拉去了,忍不住在旁叹气。
秦栘问小弟,“高,大兄可挑一样拿走么?”
公子高对兄长可一点也不小气,听了反倒高兴,“当然可以,大兄喜欢,全都送给大兄!我去同阿姆说。”
秦栘笑着摇头,他从后来搬出的那只箱子的一角,捡出了一个桐木小人,“大兄拿这个就可以了。”
小崽子奇怪地瞪着对方手里的木偶,他怎么不记得母亲有这个娃娃。
“礼物大兄收了,你替我谢谢夫人,大兄还有事,下次来再多坐一会儿好吗?”
嬴高原本还想让兄长尝尝丽奴做的鲜汤,但见兄长确实无意多留,也乖巧地没有再磨他,“那大兄下次再来。”
“一定。”
六英宫中,长阳君嬴倓与多日未见的外孙好好亲热了一通,这才将小娃子交给宫人抱下去。
隔着一张小几,箳姬跪坐在父亲面前,“阿翁许久没进宫了。”
嬴倓望着女儿,“叫人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将闾惦念大父。”
“呵呵,那我是该常来看看外孙。”
箳姬见父亲明知她要说什么,却依然顾左右而言他,忍不住开门见山,“阿翁,君上立了扶苏为太子。”
嬴倓抬了一下粗重的眉头,装作没有听懂女儿话中之意,“那又如何?”
“阿翁,这绝不是君上的本意!”
“你又如何知晓这并非君上本意?”
“谁人不知,自赵太后失势,华阳老妪便在宫中一手遮天,内有高太后,外有昌平君,君上内外交困,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都是你自己过分揣度。”
“阿翁!汝为秦国宗室之首,怎能眼看着国君受制于人?论及血脉,将闾才是真正的秦国王子!”
“简直胡言乱语!君上的儿子哪个不是大秦的王子?”
“芈氏那帮外戚,在国人头上压了这么多年,父亲难道愿意看到昭王那一辈的旧事在今日重演吗?”
嬴倓纵然不满,可此事已成定局,“不要再说了,诏书已下,长公子已是太子。”
“若太子不在了呢?”
嬴倓脸色大变,“你莫不是疯了!”
箳姬垂下眼帘,已知晓父亲是没胆子帮她了,当即换了口吻,又恢复了惯有的温柔神色,“阿翁慌什么,只是个假设而已。”
嬴倓冷着脸,“早自卫鞅变法时起,秦国的宗室就已算不上什么宗室了,这几年,废封君,夺封地,划郡县,你又不是不知,昌平手握相邦大权,朝中楚人势大,不要异想天开,惹祸上身。”
“女儿明白,如今少府又出了这档子新规,女儿自府中带来的旧人悉数被打散,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什么作为?”
嬴倓长叹一声,“我知你心气高,当初一意孤行非要进宫,为的就是……”
“为的就是大秦不再出现下一个芈八子,下一个华阳。”箳姬冷声打断父亲未说完的话,给了自己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时年轻,她爱君上,奈何君上心中只有大秦,只有天下,待她有了儿子,才知爱慕一个男人是何其狭隘,做女人就该如宣太后那般做男人的主,叫天下男子俯首称臣。
妘姬端着丽奴新做的甜汤,责怪臭儿子不会待客,“怎不叫少君多坐一会儿,汤水都没吃上呢,多香啊,扶苏肯定喜欢。”
公子高瞥自己老娘,“大兄一来,你就躲开。”
“我我我……我不是去梳头了吗?”
“尽找借口,你头上那一撮毛该怎么翘还怎么翘,梳过才怪!”
妘姬一听,慌忙跑到镜前,见发髻上果有一撮头发没挽牢,堂堂齐国公主支楞得像个村姑,羞得她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瞧见你不说,故意看我出丑,你是我亲生的不是!”
“你说你要梳头,我以为你知道。”
“你!没脸见人了我!”
公子高踢了一下脚底的玩具箱,“我还没脸见人呢,好东西都让那些夫人顺走了,害得我只能送给大兄一个破偶人。”
妘姬一脸不解,“什么偶人?”
公子高气呼呼,“一个破烂木偶。”
“就胡说吧你,我的箱子里都是珍珠宝石,怎么会有木偶。”
丽奴越听越不对,上前询问小公子,“公子可看清了,是个什么样的偶人?”
嬴高搔搔脑门,跟她比划,“就是一个这么大的木头小人,上面还有字呢。”
“可看清写得什么字吗?”
“好像是己未,丁未……什么的。”
饶是妘姬粗枝大叶,此刻闻听也吓得花容失色,几乎当场软倒在地。
丽奴急忙奔上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主人,“夫人!”
秦栘出了漓泉宫,没有急着回章台,而是径直来了侍丞的所在,少府新规实施以来,各宫的宫人皆由侍丞统管,连带各宫的侍丞也一样定期轮换,这制度有好处,也难免有坏处,好处是各宫之主不能再无底线地役使宫人,坏处则是一些不知根底的人,容易生出是非。
他对老爹的后宫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掺合女人之间的事情,瞧见那个木偶的时候,他的心情简直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毕竟就连成本最低的古装剧都已经不敢再写这么糊弄人的剧情,到了秦国,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这是个连吃饭嚼几下,睡觉头朝哪儿都得占卜一下的时代。
他从漓泉宫带出来的那个桐木小人,上面写了扶苏的生辰八字,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制出来的,还不如剧组的道具做得精致,当然不会是妘夫人,否则也不至于堂而皇之地把东西拿出来,余下便只有宫中的侍人又或者前来拜访的其他宫里的夫人。
无论是谁,既然放了这个东西,必然是要想办法让人发现的,若他猜得不差,稍后便会有宫人前来通报侍丞,若是能不理会,此事他根本不想理会,但汉武帝一代雄主,尚能因巫蛊之事株连十数万人,既然看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过少君!”
“侍丞不必多礼。”
“这么晚少君如何过来了?”
“我稍坐片刻,等一个人。”
“少君要见何人,奴这就去将他叫来。”
“不劳侍丞,他应当马上就会来了。”
果然,不消片刻,秦栘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乘着夜色,远远朝这边走来。
待来人走近,他认出申生,吃了一惊。
少年看见他,也一下子顿住脚,吓了一跳。
侍丞见这无知侍人直着眼睛傻站在原地,当即开口呵斥,“见了少君,因何还不行礼!”
少年反应过来,慌忙拱手要拜。
“不必多礼了。”秦栘神情异常严肃,“这月你在哪宫值守?”
少年低着头,半晌不作声,侍丞恼恨地在旁催促,“哑巴了不成!”
申生只知道有两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他缓缓张开口,抬眼望见对方眼中的神情却又吓得哽住了,他想起昨日小公子说要将他凌迟车裂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漓……漓……漓泉宫。”
“可我昨日见你,分明是在步寿宫。”
此事侍丞知晓,忙作解释,“少君,步寿宫昨日庭中清理杂草,宫中侍丞向我借了些人手。”
秦栘又看向面前的少年,“今晚来此,所为何事?”
“禀……禀报侍丞。”
“禀报什么?”
“宫中庑……庑……”
少年明显在怕,尽管口齿不清,秦栘却还是听见了一个“巫”字,在漓泉宫当值,这个时间过来,说话还吞吞吐吐。
“你跟我出来。”
秦栘将人带到附近的一个凉亭下,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偶人,“这个你可认得?”
申生点头,认得,一个木偶。
秦栘原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这小子想也不想就认了,他当着对方的面,“啪”得一下把木人的脑袋折断了。
少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秦栘并不知他又把孩子吓着了,只当对方心虚使然,他上前无可奈何地扶正少年瘦弱的肩膀,“你看我的脑袋还在么?”
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以为太子还在为昨天的事情恼恨,要像折断那个木头人一样,把他的脑袋也摘掉。
反正要毁尸灭迹,秦栘索性把木人的手脚全拗了,身体力行向他示范,要相信科学,“你看我胳膊腿有事吗?”
少年又想起昨日太子所说的车裂之刑,再瞧那木偶,四肢与脑袋都扯掉了,唯剩一个光秃秃的身子,莫不是太子仍想将他拖去施刑吗?这般一想,他心中大恐,怕得瑟缩在地,连连叩首,当场涕泪横流,只差大呼饶命。
秦栘也不愿如此,“回去吧,无论是谁安排你前来禀报,都告诉他,这种无意义的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申生拖着仍在发抖的两腿回到侍丞处,老侍丞是个厚道人,“如何惹怒少君,昨日罚你扫院子,今日又专程到我这里来找你。”
申生一脸茫然,只知摇头。
老侍丞见他模样,也不忍心再责骂,“这么晚了,来此何事?”
“宫中庑上第三根梁朽……朽了,需要修理。”
“知晓了,我尽快禀报少府,安排匠人前来更换。”
“谢……谢侍丞。”
倍阳宫中,哄睡了小公子的姒姬坐立不安,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眼见腹心的侍女归来,忙迎上前去,“可成了吗?”
宫女连连摇头,将方才在漓泉宫内看到听到的事情悉数道来。
姒夫人听了大惊,“他瞧见了那东西,还当作礼物拿走了?”
“夫人,怕是太子年纪小,不知其为何物。”
“果真不知吗?”
“当是不知,我亲耳听到少君对公子高说,比起金玉珠宝,这偶人更古朴别致,得他喜欢。”
“什么古朴别致,莫不是个傻子?”姒姬气馁,“好不容易想出一计,原本要杀杀妘姬的锐气,哼,仗着自己是齐国公主,整日显摆,有什么好威风的。”
“夫人,做不成王后,已够杀她威风了。”
“此次不成,以后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她做不成王后,故而怀恨在心诅咒太子,亏我连说辞都替她想好了呢,恰巧你又在她宫中轮值,办事方便,罢了,真气人。”
姒姬年轻,家世不显,也没有什么智慧,刚生了小公子嬴堰,这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高明的计策,没想到叫个小傻子给搅了。
哼,秦王是个傻的,立的太子也是个傻的,一国之君眼神也不好,上回对着她喊祢夫人,对着祢夫人喊嵇夫人,嵇夫人还说,上回君上竟错将她认成了奚夫人,还有脸夸她们长得真像,呵,男人!
太子这眼神怕也随了秦王,不愧是亲生的,诅咒他都瞧不出,还当成玩物,父子傻一对儿,大秦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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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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