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缭在国尉署又摸了一天鱼,他今日心情不错,因为这将是他在秦国上的最后一天班,没错,他要跑路了,就是今天。
来秦国三年,屁事没干,闲得他兵书都写了好几卷,该带走的东西都收在手边的箱箧里,已经收拾好了,只等小徒弟回来一道开溜。
这是他入秦以来的第一百一十八次,不对,一百一十九次,也不对……总之一定是最后一次逃跑计划,只能成功,绝不失败。
说来感慨,当初是他自己兴冲冲跑来秦国,谁知来时容易,想走却难了。
回想刚来秦国那会儿,回回准备跑之所以没跑掉,都怪他脸皮薄,抹不开面子,谁能想到秦人如此不要脸,蒙恬一个大将军,又长那么大个子,为了留他,老爷们儿抱着他的马脖子能哭成泪人儿。
魏缭每每想起,背上都一阵恶寒,连他那匹温顺的马儿都为此患上了恐男症,一有男人靠近就打哆嗦尥蹶子。
蒙恬也就算了,可李斯他一个楚人也来添乱,知道他要跑路,文弱书生一个,鞋都没穿愣是一口气撵了他几条街,还苦苦哀求秦王封他为国尉,好像谁稀罕在秦国当官似的。
提起秦王那小子他就来气,想他魏缭相人无数,从没见过这般虚伪险恶之徒,若然有求于人,礼贤下士,虚心诚恳,能给足你面子,一旦心生不满,就会露出那副残暴至极的虎狼之相,这样的人纵然能够吞并天下,可天下之人能有好日子过吗?
所以,必须逃跑。
不说别的,身为国尉,长此以往消极怠工,秦王饶不了他。留下为秦国效命,可这几年眼见得大秦人才凋零,难以为继,六国之人都不来了,独一个李斯不撞南墙不回头,可秦王倒好,命他去郑国渠挖沟!
娘咧,怎么想的!
章台宫中,年轻的君王听完宫外传回来的消息,掌中朱笔未停,眉间甚至连一丝波澜也不见。
黑衣少年立在大殿中央,“属下已派人在四门拦截。”
君王缓缓抬起头,“杀了吧。”
少年侧了一下脸,像是在确认主上的命令。
秦王放下玉笔,从大案后站起身来,迎着天光走到大殿之外。
少年步伐稳健,在君王身后半步远处停住脚步。
“不能为我所用,留着资以敌国,魏缭师徒今日但敢踏出咸阳一步,杀。”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秦君杀伐果断更胜从前。
少年悄无声息应命而去,秦王独自一人立在殿宇之下,前生为留下此人,好话说全,姿态做尽,国尉也的确不负所望,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可惜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亲政之初四顾茫然的秦王嬴政,少一个魏缭,天下还是秦国的天下,六国照旧是他掌中之物,既然如此,何必再装模作样礼贤下士,更不需要再跟任何人浪费时间。
王敖走进国尉署,果见守卫都被师父支开了,这已经是他们第一百三十二次准备从秦国逃走,之前的一百三十一次,不是师父睡过头,就是马车走错路,再不就是被秦国的卫兵给堵回来,过去的三年里,收拾行李,把行李放回去,再收拾行李,再把行李放回去,他真的好累啊,三年里书没读进去几卷,整理东西,他倒成了行家里手。
这一回距离他们前一次逃跑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些,只盼城中的守卫能放松警惕,让他们轻松过关。
魏缭已等得不耐烦,总算望见小徒弟,他提起身旁装满书籍舆图的箱箧,指了指边上的另一个箱子,“快快,你的我也给你装好了,马车停哪儿了?”
“师父,停在城北门。”
“好,咱们快走!”
王敖依言背起自己的箱子,“师父,离开咸阳,咱们往何处去?”
“管他往何处去,离开咸阳再说。”
“可师父曾说,秦灭六国大势已定,若往山东六国,将来国灭,咱们不还是在秦国治下?”
魏缭摇手,“我这话是三年前说的,现在我要收回此言。”
王敖不解,“这是为何?”
“三年前吕相在位,广纳门客,招揽六国才士,秦国人才济济,何愁不得天下,眼见得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赶紧走!”
秦栘顿住脚步,仰头望着国尉署门楣之上硕大的匾额。
随行的侍人轻声指引,“少君,这便是了。”
秦栘点头,国尉名缭,魏国人,三年前来到秦国,关于此人他所知不多,历史上有关魏缭的记载也很少,只知道他留下了一部兵书,名为《尉缭子》,不过也有人说这书是后世之人所写,冠以尉缭之名。
无论如何,能在秦国位列三公,必定不是凡人。只不过他今日不是来见国尉的,只想查一查秦王政八年的兵事档案,眼见得门前连个守卫也没有,估计国尉已经下班回家了。
他正要上前,忽闻侍人在身后窃笑,“少君,咱们这国尉可是个人物。”
秦栘好奇地望过去,“怎么了?”
另一个侍人瞧了同伴一眼,应声说道,“少君不知,国尉在大臣们中间还有个雅号。”
“雅号?”
侍人掩口笑了一下,低声说,“叫……叫魏逃逃。”
秦栘听得莫名,还觉得这外号有点喜感,“难不成国尉十分……淘气?”
侍人忍着笑向他解释,“少君,非是淘气的淘,是逃跑的逃,国尉自从来了秦国,总在惦记着逃跑,三天五天就要跑一次,也就是咱们君上胸怀宽广,爱惜才士,纵着他。”
秦栘讶然,向来只听六国人才争相入秦,未曾闻来了却要跑的,三公之位都留不住他,国尉倒是个奇人。
侍人在前引路,嘴上还不忘开玩笑,“少君,咱们进去吧,官署空空荡荡,说不准咱们国尉又逃了。”
秦栘倒没把侍人的玩笑话当真,毕竟历史上魏缭并没有离开秦国,还为秦国的统一大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至于逃逃追追,万一是人家君臣之间的“情趣”呢?
妈耶,怎么忽然觉得老爹有霸总那味儿了。
一行刚进官署,不想正迎头撞见师徒二人背得箱箧从里头出来。
魏缭吓了一跳,从前只在四门堵,现在直接在官署门前堵他了!
王敖见着君王章台宫中的人,也大惊失色,莫非秦王亲自来了?
秦栘看见二人一前一后,前头那一位年纪稍长,双目有神,人精瘦,后头一位弱冠模样,一脸正气,两人都挎着箱笼,里头装的看样子俱是书籍。
侍人齐声参拜,“拜见国尉。”
秦栘这才知晓,前头那一个便是魏缭,后头那个年轻的,应当就是他的弟子王敖,只是他丝毫也没往“逃跑”二字上想,毕竟他知道魏缭不会跑,即便真要跑,带的也该是细软,岂能身无长物,尽带些累赘的简牍?
魏缭干咳一声,下意识捂了一下挂在肩头的箱子,侧身将徒弟挡在身后,“尔等前来官署,所为何事?”他说罢才瞧见站在一旁的少子,“咦,这是谁家的娃子?”
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堂堂国尉,连储君也不认得。
王敖拉了师父一把,脸色难看地凑上前去,悄声提醒,“师父,这是秦国太子。”
魏缭一拍脑门,他竟给忘了,秦王已立太子,朝会那天,恰巧他睡过头,又嫌天太冷不想爬起来,便称病告假了。
“拜见国尉。”秦栘向人见礼。
国尉急着跑路,不咸不淡打个哈哈,“是长公子啊,刚才咳咳……臣最近上火,眼神那个……不太好,少君莫见怪。”
“国尉言重了,扶苏想去署中寻几卷书看,还望国尉应允。”
知晓不是来堵他的,魏缭长舒一口大气,“少君自便,随便挑,随便拿。”
王敖捅了老师一下,太子虽然年幼,到底是未来国君,卫鞅前车之鉴,提醒老师注意行止。
“多谢国尉。”秦栘说完,便领着侍人进了官署。
魏缭拉着徒弟要走,临行之时,下意识回头定睛一瞧,却倏忽脸色大变,“不对!”
王敖吃力地曳着书箱,“师父,怎么了?”
魏缭只是摇头,他定一定神,不由分说又拉着徒弟调转回头,往官署内走去。
秦栘找到了秦王政八年关于秦国出兵的一些卷宗,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点,这一年,秦军攻赵之时,屯留发生了反叛,长安君死在叛乱之中,嫪毐也恰是在这一年获封长信侯。
记录虽然模糊,但可以确定嫪毐的确参与平定了这场叛乱,太后看重外加相邦提携,嫪毐借助军功顺理成章平步青云,成为吕不韦集团一大助力。
之后也许是吕不韦集团不断膨胀的势力,引起了楚人一系的不安,激化了矛盾,咸阳城中随之开始出现针对秦王嬴政的那些不堪的流言。
或许正是这流言逼急了吕不韦和赵姬,逼得他们迫不及待要向敌人亮出底牌,这才有了之后的蕲年宫之变,嫪毐发动的叛乱很可能根本不是针对秦王,而是针对朝堂中诋毁太后,丞相,乃至新王的那股势力。
根据档案记录,随同嫪毐一起参加叛乱的有卫尉竭、内史肆、左戈竭、中大夫令齐等公卿二十余人,一个男宠,一个假冒的阉人,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吗?
只可惜他最后失败了,失败的结果便是,吕不韦被免官流放,昌平君借助平叛实现了相权的顺利过渡,赵太后与秦王母子亲情断绝,这一系列事情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谁,秦栘不愿多想。
老太后是照拂他的长辈,昌平昌文还有芈氏的叔伯宗亲也对他关爱有加,会是这些人捏造的流言吗?
华阳太后虽为楚女,却已在秦国度过半生,她是个有智慧有韬略的女人,比起楚国的女儿,她更是秦国的太后,昌平君倒是不忘故国,但他自矜王室血脉,为人坦荡,当使不出这等卑劣手段,昌文就更不必说,一身三闾大夫的风骨,却从里到外都是地道的秦人,至于其他勋贵,应是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的。
魏缭师徒猫在门口,王敖一头雾水,压低声音问师父,“师父,咱们不跑了?”
魏缭一脸严肃,“莫出声。”
王敖听话闭了嘴,他就雇了车夫两个时辰,超时得加钱。
“不对,不对。”身边人喃喃自语。
王敖放下肩头沉重的箱箧,“师父,有何不对?”
“你确定他当真是公子扶苏?”
“秦国太子那还有假!”
侍人眼尖,将师徒二人瞄了个正着,“哎呀,国尉不放心竟还跟来了!”
秦栘回头望去,四目相对,魏缭扔下书箱当场跳了出来,冲上去两手并用一把端起他的脸,大呼,“这绝无可能!”
侍人个个变脸,慌忙抢上前去。
“呀!”
“国尉安敢如此!”
“快快松开少君!”
“奴要禀告君上!”
“敢戏我秦国太子!”
王敖傻眼,师父只说要跑,没说要挟持秦国太子啊?
本章历史人物:魏缭(史称尉缭,姓不知,根据国别加的姓)王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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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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