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经不住累,崔蘅吃完晚饭,还没等到阿爹回来,便困得忍不住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那年冬天。
这是长宣王赵檐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大周历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上京还罕见地飘了雪。
赵檐有意大办今岁的除夕宴,集英殿里歌舞升平,幡旄光影,照耀满殿。
崔蘅和赵檐一起长大,又在他被贬安阳时不离不弃,筹谋多年助他登上皇位,除夕宫宴,她这个新封的镇安侯自然坐的最靠前。
许多人都来恭维她这个炽手可热的皇帝宠臣,崔蘅不好拒绝,便吃了许多酒,酒意上头,一时有些意识模糊。
大殿里觥筹交错,一片欢腾,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眼前的雾。
有宫女走上前将崔蘅扶起,恭敬地道:“侯爷醉了,陛下命奴婢扶您去后殿更衣。”
崔蘅看向那个稳坐高台的明黄色身影,隔着一团氤氲雾气,男人的神情看不真切。
崔蘅不疑有他,远远行了个礼,便由着小宫女领她前往后殿。
皇城内灯火通明,出了集英殿,鼎沸的人声逐渐远去,天地间只剩积雪被鞋履踩碎的呻吟。
崔蘅很少饮酒,是以酒量很浅,按常理来说,出来那么久也该散些酒力了。
可她不仅没有清醒几分,反而头脑越发昏沉,整个人困倦不已,在意识到不对劲的前一秒,她的意识便已经陷进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崔蘅听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她费力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盘坐着一个正摆弄什么东西的和尚。
崔蘅头疼欲裂,咬着牙坐起身时,手边碰到一抹温热。
她皱眉望过去,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陌生女子。
这个女子是谁?她们为什么会躺在一起?这个和尚是哪来的?
崔蘅反手拔掉身边女子头上的簪子,摇摇晃晃地下榻拎起和尚,将簪子抵在他喉前逼问:“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想干什么!?”
和尚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小僧是、是来给薛家娘子祈福的,派小僧来的是、是……”
“哪有和尚没有经书木鱼,反而带着一堆草药银针?说实话!”崔蘅等得不耐烦,将手里的簪子又往前送了一寸。
倏然间,一支黄翎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和尚的眉心。鲜血四溅,喷射到崔蘅的脸上,温热粘腻。
崔蘅凝视着羽箭,半晌后,扔掉手里已经死透的和尚,一步步上前,猛地推开大门。
天幕低垂,灯火通明的皇宫屹立其中,威严而肃穆。
崔蘅看着面前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禁军,轻轻扯了扯唇角:“陛下要想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这时才想起来薛娘子是谁。
先帝在时为赵檐定下过一个婚约,只不过并未直接下旨。
薛娘子病弱,常年用汤药吊着一口气,后来赵檐父亲因意图谋反被诛,赵檐被贬安阳,这桩婚事便在众人的默许下废除了。
直到赵檐登基,薛家明里暗里提了不少次旧事,有想把女儿送进宫的意思。
崔蘅曾无意间在赵檐枕边发现过一张面容不甚清晰的女子小像,赵檐既不告诉她是谁,也不肯给她仔细瞧瞧。
现在想来,也许那便是薛娘子的小像。
可薛娘子病重,赵檐为何会请来一个不着调的和尚,还把被灌醉的她与薛娘子放在一起?
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赵檐只是惧她功高盖主,想用什么法子除掉她而已。
一团团疑云堵塞在脑子里,崔蘅不明白赵檐要做什么,但她知道,胜似手足的多年挚友,终于还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赵檐不再像以前那般信任她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紧紧盯着她的禁军。
崔蘅扔掉簪子,轻笑道:“陛下对臣有恩,臣不欲抗旨,便在此谢陛下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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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蘅看不见的阴影处,太监总管徐福海战战兢兢地跪在脸色阴沉的帝王脚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哎吆喂,谁能想到那药量太小,竟让镇安侯给醒了!
所有计划毁于一旦,连同他的贱命一起,全完了!
“徐福海。”男人嗓音沙哑,疲倦不堪,“命所有禁军退下,让她走。”
“奴才遵旨——啊?”徐福海太过惊讶,猛地抬起头,不小心窥见圣颜。
赵檐的眉间笼着散不开的郁气,黑暗隐没了他的五官,夜色隐隐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此时却不显威严,反而满身落寞。
“对外宣称镇安侯遇刺身亡,你去寻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尸体。”
赵檐吩咐完,背过身去,不再看不远处的身影。
徐福海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那薛家……”
“薛家那里朕自会解决。”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把薛娘子送回去,你替朕也去送送她。”
徐福海领命而去,这阴暗的一角,只剩赵檐一人,夜色弥漫到他身上,似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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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蘅正在脑中预设赵檐会让她如何去死。
是赐她一杯鸩酒,还是会赐她一根白绫?
好歹相识数年,他总会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吧……
禁军却在这时忽然退去,收起兵戈,不再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她。
赵檐身边的太监总管徐福海牵着一匹马急匆匆走来,满头大汗地向她行了个礼。
“奴才见过侯爷。”徐福海松开缰绳,低声道,“陛下让奴才往端成门去送送侯爷。”
崔蘅皱起眉,“什么意思?”
徐福海跪到地上,为崔蘅充当人凳,闻言只道:“侯爷,再晚一些,路便不好走了。”
崔蘅抿了抿唇,不再多问,利索地翻身上马,没碰到徐福海半片衣角。
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崔蘅拽紧缰绳,垂眼看着徐福海,面色平静:“我七岁起便和陛下形影不离,十几年过去,如今已到各自上路的时候,就不必相送了,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陛下恩旨。”
她说完,便夹紧马腹,朝端成门策马而去。
风雪渐盛,掩盖了前路,崔蘅双眼干痛,却没有让马儿慢下半分。
她疾驰过端成门,匆匆一瞥。
朱红大门已经露出原色,斑驳不堪,大道上树木凋敝,雪盖满路,入目是一片白与一片荒芜。
许多年前,崔蘅曾和赵檐在这门前相依着跪了整整一夜。
那时赵檐还是皇长孙,是长宣王府的小世子,在锦绣堆里长大。
而崔蘅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小乞丐。
赵檐给了崔蘅第二条命,还给了她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和安稳的生活。
崔蘅铭记着这份恩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一起读书习武,替他罚跪挨打。
刚满十二岁时,女子的特征开始显现出来,崔蘅明想对赵檐坦白,却撞上长宣王被指认谋反。
王府上下三百四十口人,在皇权的倾轧下,无一幸免。
赵檐因为年纪小,又是皇长孙,破例圈禁在王府听候发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没过多久宫里便传出王妃跪地自裁的消息。
崔蘅看着只终日枯坐,连哭也哭不出来的赵檐,选择咽下自己的秘密。
她知道王妃跪地自裁是仿效长宣王早逝的母亲德成皇后。
皇上幼时不受宠,过得很艰难,只有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宫女愿意照顾他。及冠后,他便纳了小宫女为侧妃,一年后便生下长子。
先皇老而昏聩,常疑心自己的儿子有弑父夺位之意,还是皇子的皇上因荷包里装了一把金黄的玉米粒而被迁怒,只是一介皇子侧妃的德成皇后选择将罪名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跪地自裁谢罪,死后尸体姿势不变,下葬时只能敲碎骨头使她的腿伸展开来,如此悲烈,才勉强保住丈夫的性命。
后来皇上登基,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谥号德成,葬入皇陵。
王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皇上没有忘记德成皇后当年与他一起吃得苦,崔蘅自然不能让王妃白死。
她命人取来赵檐幼时用的小被子,咬破指腹,以血代墨,写了一封鲜红刺目的罪己书。
一罪为不能再侍奉皇祖父,是不孝不敬;二罪为眼看父亲误入歧途,身为人子却一无所知;三罪为父母皆去,自己却依旧苟活于世……字字凄哀,动人肺腑。
崔蘅准备好一切去找赵檐时,他还在窗边枯坐,双目无神,似一座没有气息的泥塑。
早上端来的膳食原封不动的放着,早就冷却凝固。
她并没有去劝慰,冷眼旁观,讥讽道:“殿下不吃不喝,大约是已经心存死志了,不如现在便去死,叫所有人都看看长宣王世子是如何畏罪自杀的!”
赵檐的眼瞳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光采。
崔蘅把写着血书的小被子扔进他怀里,冷声道:“殿下若是想以后就此被踩进泥里,让王妃这条命白白送掉,就这样一直坐着当个懦夫。”
她转身走了,守在屋外,轻轻叹出一口气,等这个突遭大难的孩子自己缓过来神。
一天后,门终于打开了。
赵檐只着中衣,赤脚散发,眼睛乌沉平静。
“崔蘅,随我出府向皇上请罪。”
十一岁的少年,声音却喑哑干涩,从前的意气昂扬,竟已完全消失殆尽。
崔蘅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起码赵檐没有完全放弃,还愿意出去搏一条生路。
已近深秋,寒风穿过僻静的王府,卷起地上的枯叶,赵檐捧着罪己书跪在飞扬的尘土里,膝行向前,一叩一拜一喊:
“父母有过,罪在臣躬,恳请皇上赐罪!”
声声泣血,声声悲怆。
在长宣王府看守的禁军见状,无人敢拦。
崔蘅跟在赵檐后方,数过六千九百二十八步,每一步,都混杂着赵檐的血。
端成门前守卫森严,朱红大门紧闭,赵檐用双手将罪己书捧过头顶稳稳地跪着,背影挺直如松。
他们就这样跪了一整夜,无数次晕过去,又无数次爬起来,直到大门终于敞开,皇帝身边的太监亲自扶赵檐起身,将他送去太医署。
皇帝看过罪己书后还是心软了,下旨让赵檐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将离京城最远的安阳划做他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他们走得很匆忙,身无一物。
赵檐发着高热,昏迷不醒。他的膝盖几乎已经被磨平,伤口狰狞露骨,十分可怖。
崔蘅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一切办法都用尽了,赵檐还是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他病得神志不清,有时抓着她喊阿娘,有时又哭着说自己好痛。最后是押送他们的禁军首领看不过去,给了她几件御寒的衣物和几副汤药。
这几件他人施舍来的衣衫,贯穿了她和赵檐在安阳吃尽苦头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终于,曾经被狼狈赶出京城的少年披上龙袍,占据权力顶端,不再需要别人的施舍,反而可以施舍给她一个活着的机会。
身后火光冲天,皇城内兵戈声四起,夹杂着太监尖细的嗓音。
“镇安侯遇刺!传太医!锁宫门!”
崔蘅想再回头看看,可就在她偏过头的一瞬间,一支冰冷的箭矢刺破雪幕,正中她的心脏。
崔蘅的瞳孔猛然扩散,手臂脱力,仰面摔下马,滚落到雪地里。鲜血飞溅,砸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似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艳丽至极。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半晌后,费力地转动瞳孔,看向自己胸前的羽箭。
依旧是黄翎。
后悔放她走了吗?
崔蘅的胸腔慢慢震动起来,似乎是想笑,口鼻中却开始源源不断地溢出鲜血。
朔风凛凛,大雪纷飞,她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祈祷这一夜的雪足以掩盖住她的尸体,好让她死得体面些,不要吓到别人。
崔蘅有些累了,她想睡一会,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铜铃声。
“叮铃——叮铃——”
是来带她走得黑白无常吗?
崔蘅慢慢睁开眼,看见雪地里出现一抹青。
来人清癯瘦削,衣衫单薄,只着一身浅青色单衣,手上牵着一头瘦弱的骡子。
不是鬼魅,是被她害得丢了官的谢令闻。
对方青衫落拓,她血浸满身。
仇人见面,彼此竟都狼狈不堪。
谢令闻在崔蘅身边驻足,目光停在她身上,淡淡的,如水一般。
虽然他没有展现出任何表情,崔蘅还是忽然升起一股难堪。
自作聪明的崔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害死了,而且死得那么狼狈,躺在雪地里,血水和泥沾了满身,还被冻得浑身发抖,她现在一定难看极了。
崔蘅想让谢令闻滚开,可一张嘴就会涌出更多的血。
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崔蘅彻底没力气了,也没心思在意谢令闻了,她真的困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温热的,还带着苦涩的药草味。
是谢令闻,他为她舍弃了自己唯一御寒的外衣。
没想到全了她心愿的,竟是自己一直想尽办法除去的谢令闻。
崔蘅的眼角慢慢滑落一滴泪,泪珠坠进雪地,了无痕迹,只剩一抹暗色的水痕,瞬而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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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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