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术时间敲定下来,五日后进行。
因为脑部手术存在一定难度,县医院建议转到省上去做,林江海便托在省第二附属医院上班的朋友帮了个忙,约了个专家号。
手术当天,方汀把奶奶接了上来,虽说医院给的方案成功率超了一半,但手术这种事,结果没出来前谁都无法预测。
爷爷是早上十点被推进的手术室,方汀和奶奶就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等待。
整个走廊明亮而空旷,期间偶有护士匆忙从手术室那两扇紧闭的门内走出,门撞击发出砰的闷响。
感受到身旁奶奶浑身一颤,方汀伸手覆在她粗糙的手上,攥紧捏了捏。
奶奶转头看向方汀,表情有些勉强,但还是眸光柔和着摇摇头,转而用粗粝微湿的掌心反扣住她。
上午十一点半,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依旧没有熄灭。
方汀将手从奶奶掌心抽出,捻了捻指尖的潮湿,安抚性地按了按奶奶的肩,起身:“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还未转身,悬在半空的手又被拉住,方汀转身看去。
奶奶指指肚子,啊了两声,又摇头,然后手中发力作势要将方汀拉回椅子上。
方汀点点头,顺着她的动作往回走了几步,但没有坐下,她语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容置喙:“不饿也得吃,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奶奶见状还是有些不同意,但拗不过方汀,还是松了手。
乘坐电梯下一楼,来到挂号大厅,方汀才顿时有种回到尘世的真实感。
依旧浓重的消毒水味,此时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冲散开来,省附属医院的规模相比县医院,大了一倍不止,看病的人也层出不穷。
方汀现在这身体还没完全发育,虽说这段时间补回来不少,但身高却依旧不见长。
在排长龙的数十条挂号队伍里,稍不注意就会被人踩到或撞倒。
方汀现阶段没法解决这种身高盲区造成的冲撞,因此只能一边走一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谁知刚走到医院门口,却还是没能躲过。
一个护士手里举着输液瓶,大剌剌冲进大门,一边喊“快让开”一边大力推开拥挤的人群,清出一小片地后,身后呼啦啦跑进来一群人推着一个担架。
方汀在即将摔倒的瞬间,看清了那担架上、白布笼罩下的人,那是一张血糊糊的脸。
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方汀被一只胳膊结实地捞住了。
“谢——”方汀站稳后,收回目光,转身想朝旁边的人道谢,却在看清楚那人的脸后,怔了一下:“孟钊?”
孟钊大概也没想到会在里遇到方汀,表情比她还意外,他目光下意识在方汀周身检查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你怎么会在这里?”孟钊松开手。
“我爷爷做手术,”方汀脑子里那张血糊糊的脸,在看到孟钊的瞬间,被替代了,她盯着孟钊,眼神有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你呢?”
孟钊迎上方汀略显黏腻的视线,提着手里的药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来给我爸取点儿药,老毛病犯了。你爷爷是哪天的手术?”
“今天。”方汀强行压下睫毛,不再看孟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你没事吧?”孟钊注意到她的异状,伸手想去试探她额头,却被方汀一下躲了过去,他收回手,有点抱歉:“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看你脸色不太好。”
方汀摇摇头,脸色有点苍白,她朝外走,孟钊跟在她旁边。
走到医院外的花园,新鲜空气袭来后,方汀胀闷的脑袋才稍微好了一些:“你今天没上课?”
孟钊没看她,食指把装药的袋子转得哗哗作响,语气随意:“两边学校的教学模式和课程进度不一样,我妈还在跟学校掰扯,要把我放去哪个年级。”
要按他说,以他现在的能力,放去读高中都绰绰有余。但那位美丽的安女士非要美其名曰地打着关爱未成年人成长的幌子,要他感受不同的同学氛围,所以这事就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对了,今天省赛就出成绩了吧?”孟钊手中动作一收,看向方汀,笑意盈盈地:“怎么样,有把握获奖吗?”
虽说这么问,但孟钊莫名对方汀有种迷之自信,他甚至觉得省一对方汀来说,或许都不在话下。
“今天?”方汀愣了下,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距离上次比赛确实已经过了七天,在感叹时间飞速的同时,她脑海深处遽然冒出一个快要被她忘记的赌约。
“胥皓跟你什么关系?”方汀忽然开口。
“啊?”孟钊疑惑道:“我大姨那边亲戚家的孩子,论辈分,勉强算我堂弟吧,怎么了?”
“明晚帮我约出来一起吃顿饭,我请客。”方汀笑了,但那表情在孟钊眼里,怎么看怎么诡异,他迟疑地问:“怎么呢?”
走出医院花园,门口街道两排拥挤的、人头攒动的小吃摊映入眼帘,方汀随机选了家小炒,站定后点了三个菜,才回身冲孟钊微微一笑:“帮你弟弟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孟钊从没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现在这样迟钝。
方汀思索了一下,斟酌着语言解释:“庆祝他多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
孟钊蓦然拔高音调,那双好看的眼睛睁大,眼珠都快瞪得从眼眶中掉出来:“你?!”
旁边几个小吃摊的老板被他的惊呼吸引,炒菜之余抽空瞅了俩人一眼。
那眼神看着不太清白。
方汀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补充后半句:“——或者,庆祝他免受两年竞赛之苦。”
孟钊瞬间恢复面色,脑子也跟着转动起来:“你跟胥皓打赌了?”
“对,具体的你去问他。对了,给我一个你的电话。”方汀把手机拿出来,点开通讯录页面,递给孟钊,示意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编辑进去。
孟钊接过手机,刚把数字输完点击保存,他倏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为什么帮你俩啊?”
万一他俩要真成了,那他……他虽然也不能做什么,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其实主要是想请你吃饭。”
方汀表情格外诚恳,她从老板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盒饭和菜,走到孟钊面前,好心地拍拍他的肩:“作为你在安南的老朋友,请你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
孟钊瞪着方汀潇洒离开的背影,腹诽道,这会儿又是老朋友了,也不知道是谁见面装不认识,现在有事相求了,就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简直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方汀自然不知道孟钊在心里吐槽她,回手术室门口的时候,便见奶奶身旁多了两个人。
赫然是方稚和林江海。
“姐!”
方稚率先注意到方汀,蹭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向她,眼圈泛红,看着像是刚哭过。
“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下午上完课再来?”方汀把手里的盒饭递给方稚,一边走一边看向林江海,“怎么回事?”
林江海叹了口气,他下巴朝方稚的方向一点,语焉不详:“他非要来,我拦不住。”
拦不住是什么意思?
方汀扭头看向方稚,方稚已经有发育的迹象,身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过方汀了,看他时,方汀下巴还需要往上,才能盯住他的眼睛:“说。”
“我没有……”方稚脑袋鹌鹑一般垂下来,嗫嚅着想反驳,但在方汀的眼神逼视下,声音微弱下来,显得苍白无力:“我……我只是担心爷爷,担心……担心你们。”
方汀冷着脸抬手,方稚下意识闭眼,准备迎接沉重的一击,但下一秒,那手掌像在半空中泄力般,轻拿轻放地搁到了方稚头顶。
“姐……”方稚怔忡着睁眼。
方汀大力揉了下手心略有些扎人的短茬后,就将方稚重重往前一推:“作业带了没?先去把作业写了。”
方稚哦了声,满心是侥幸和痛苦交杂,他抬头看了眼依旧紧闭的手术室,心脏好像被什么攫住一般,有点喘息不上来。
“姐,爷爷……会没事的吧?”方稚低声问,声音细若蚊蝇。
但方汀还是听到了,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张脸,没有痛苦的、毫无意识的,被血糊了的脸。
“嗯,会的。”方汀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草草吃过午饭,下午的时间则愈显漫长。
奶奶因为担心彻夜未眠,这会儿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方稚则蹲在地上,作业放在椅子上,但方汀扫了眼他的正确率,一时没分辨出到底是他的常态还是失态。
林江海也一直陪着,方汀叫他先走,这边能行,但被林江海瞪着骂了句,说她心太大,现场全是老弱病残,怎么能行。
方汀这会儿被骂了,才能稍微意识到自己现在才十二岁,而不是二十七岁,哂着没再继续争执。
下午三点,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啪嗒一声,乍然关闭。
方汀背脊一僵,猝然起身,朝手术室的方向看去。
门开了,乌泱泱从里走出近十个人,最前方的是个中年人模样的医生,周围年轻医生将他簇拥在中间,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林江海拍了下方汀的胳膊,走上前去,方汀紧随其后,方稚和奶奶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医生,手术没什么问题吧?”林江海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手术室。
有几个护士推着一张转运床走了出来。
医生摆摆手,只扔下句“手术没什么问题,后续的康复需要费点功夫,空了家属来我办公室”,便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方稚愣愣的:“什么意思?”
林江海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解释:“手术很成功,但再怎么说也是脑部的大手术,肯定是需要恢复期的,不用太担心。”
方稚似懂非懂地点头,拉着奶奶朝转运床的方向跑去。
方汀跟在林江海旁边,缓步走着,林江海看她,略有几分诧异:“你不去看看?”
“等推回病房吧,人太多了,挤。”方汀平静开口,心脏早已经随着医生的话,落回了胸腔。
远远看着方稚和奶奶激动落泪的模样,方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死亡或许并不可怕,但活着却往往令人喜闻乐见。
“走吧,去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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