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宋竺气鼓鼓地站在客房之中,看着端着药一脸无奈的薛沁,和床上掩面哭泣的薛汐。
“二妹,别哭了。药一会儿就凉了,先喝药吧。”
薛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过是个累赘罢了,姐姐莫要再管我了,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这哭倒有几分真情流露,薛汐实在是没丢过这样的人。
自己非但没能摔进宋策的怀里,反倒是摔断了胳膊,如今躺在这床上又是受罪、又是丢人。
她一肚子的委屈,却不知如何诉说。
都怪薛沁,她离得那么近,居然没扶住自己!
她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看她丢丑!
薛汐心中越发怨念,闹着脾气不肯吃药。
宋策的眉头已经紧紧锁了起来,强忍着没有开口。
宋竺却没有哥哥这么好的涵养,当即便柳眉一竖:“你要死便死到外面去!今日才是你姐姐与我哥哥大婚的第二日,你便要死要活的,竟是一点忌讳都不顾了吗?”
连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都懂的道理,薛汐怎么能这样任性?
况且家中情况本就不宽裕,这一次请郎中看病开药又花去了七十多文,她想想就来气。
薛汐被骂得哭声一噎,心中的怨念分了一半到宋竺身上。
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如今是客人,客人在他们家受了伤,本就是他们做主人的招待不周。自己不责怪他们也就罢了,宋竺怎么好意思还来责怪她?
若不是她如今受国公府连累,当她很稀罕待在这狗窝一般的地方吗?
薛汐又委屈又生气,抬头泪盈盈地看向薛沁:“姐姐……”
薛沁无力地叹了口气,先是替妹妹向宋家兄妹道歉。
“多谢郎君替我妹妹请郎中医治,我知道此番又花去不少银钱,还请郎中放心,我日后定会尽数还上的。”
她又对着宋竺低头:“还请小姑莫要责怪汐儿了,她自小千娇万宠地长大,父亲母亲从来舍不得她受丁点委屈。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受这么重的伤,难免伤心到胡言乱语。我替她向你赔罪,以后定当严加约束。”
薛沁姿态放得这样低,宋竺便是满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了。
她闷闷地哼了一声,没忍住嘀咕:“你才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吧,怎么千娇万宠长大的是她,处处替她收拾烂摊子的倒是你……”
话没说完,便被哥哥警告地看了一眼。
宋竺止住话头,撇撇嘴不作声了。
宋策制止了妹妹,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薛沁。
其实,妹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是当他看向薛沁时,却发现对方显而易见地愣住,似乎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愣了半晌后,又露出一个释然的苦笑。
“我到底是长姐,”她带着些宠溺看向床上已止住哭声正在发愣的薛汐,“照顾妹妹,本就是我的职责。”
薛沁一边表演,一边余光看向宋策。
她演得还成吧?
话说她在现代也是个独生女,实在不知道姐姐看向妹妹的宠溺眼神应该是怎样的,便干脆把床上的薛汐想象成自家的小猫咪,那姨母一般的笑容和莫名其妙的夹子音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
也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违和?
薛沁一番话说完,屋中几人神色各异。
薛汐彻底傻了眼,这些话,这些事,都是她的计划中自己应该完成的啊!
薛沁应该是那个刁钻蛮横、阴谋算计的反面角色,她薛汐才应该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用柔弱的身躯护住长姐,替长姐求情,然后博得宋家兄妹的同情和好感才对啊!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为什么她和薛沁的角色忽然掉了个?
她慌了神,那接下来她还该怎么演下去?
而宋竺则是呆呆看着薛沁,心中忽然隐隐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不知道那是谁,但是总觉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挡在她的身前,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胡闹,一次次替她遮风挡雨。
她忽然有些羡慕薛汐,凭什么那样坏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这样妥帖的姐姐?
宋竺记不清楚了,可是宋策的记忆却很清晰。
他脑海中的那道影子一点也不模糊,那是他与宋竺的长姐。
宋竺出生时,母亲便难产去世。一年后,父亲伤心过度,也随着去了。
家中便只剩下了长姐带着尚且年幼的宋策和宋竺。
母亲长年看病吃药,家中生计本就颇不如前,父亲去世后,长姐带着他们办完丧事,最后一点钱财便也耗光了。
叔伯们当初都不同意宋策的父亲娶他母亲那个病秧子,宋父却硬是和全家人闹翻,顶着将父母气病的不孝罪名,将宋母娶进了门。
父母过世后,宋家没有人肯收留这姐弟三人,长姐只能带着他们求到了唯一的舅舅何德门前。
何舅母看着这三个孩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可是丈夫却一意坚持要收留妹妹的骨肉,她不得已将人接进家门,却是动辄打骂,也不肯给一口饱饭。
何舅父常年在外跑生意,并不知自己的几个外甥在家过着怎样的日子。
宋策鼻子微微酸涩,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艰难啊。大冬天还要被赶到河边,敲碎了冰层洗衣裳。半夜睡在柴火堆里,不是被饿醒就是被冻醒。
他是男孩子,理应抗下所有,可是那时候他只有八岁,便是每日里将自己累得腿都在打颤,也没法为姐姐妹妹多分担一些。
长姐那年也只有十四岁,却总是挡在他们面前,替他们挨打,尽量揽下所有活计。在无数个寒冷的深夜,她自己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却是将外面的衣裳都脱下来,紧紧包裹住弟妹,将他们搂在怀中。
每每得到一点吃食,长姐也总说着不饿,都省下来给他们吃。
小时候的宋策倔得很,姐姐不吃他也不肯吃。长姐就将吃的略沾一沾嘴唇,告诉他自己已经吃饱了。
到宋策九岁时,何舅母家的两位舅表哥都去了学堂念书。
他羡慕极了,经常扒在窗下偷听。
他天赋异禀,那两位表兄念叨十几遍都背不会的诗词文章,他听一次就能倒背如流。
给两位表兄收拾书房时,他瞥一眼书桌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回去之后自己在沙地上就能写出一模一样还比那漂亮百倍的字来。
长姐发现了他的天赋,跪求到何舅母跟前,求她让宋策跟着两位表兄一起读书。
何舅母一开始狠狠打了她一顿,讥讽宋策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还想读书,简直是白日做梦。
长姐只能搂着他低声哭泣,责怪自己没本事。
可是半个月后,何舅母忽然一反常态,找到了长姐,提出可以让宋策跟着读书,还可以给病弱的的宋竺请郎中。
但是需要长姐答应她一件事情。
她要长姐,嫁给镇子上已经年近五十的典当行的罗掌柜做续弦。
宋策发了疯,第一次冲上去狠狠撞向何舅母。
何舅母被他一股牛劲撞翻在地,缓过劲来后便破口大骂,要他们三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从自家滚出去。
宋策志气大得很,当即拉着姐姐,抱着妹妹便要离开这虎狼之窝。
大不了他去码头上扛大包,赚得再少也比待在何家好。
可是长姐却拦住了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供不起宋策读书,更养不起还不满三岁的宋竺。
而当夜,受了惊吓的宋竺便高烧不醒,只会哭着喊爹娘。
长姐哭着去敲何舅母的门,何舅母却捂着被宋策撞疼的肚子,一脸讥讽:“笑话,家里哪有闲钱请郎中?谁家娃娃小时候不发烧,不生病,去灌点热水就好了。”
长姐不敢再拖延,握紧拳头低眉顺眼:“我都听舅母的,舅母让我嫁我就嫁,只求舅母为竺儿请郎中,送策儿去读书。”
何舅母立马眉开眼笑:“哎呀呀,早说不就好了。好好好,等着哈,我这就让你表弟去请郎中。”
郎中来了,何掌柜的聘礼也跟着到了。
长姐是悄没生息被抬走的,一点也没有寻常人家成亲时敲锣打鼓的热闹。宋策和宋竺被关在柴房,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应。
等他们被放出来,哭着喊着向何舅母要人时,何舅母却冷笑一声。
“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你若是还想读书,你妹妹还想看郎中吃药,那便给我乖乖听话。否则再闹,便别怪我毁约了。”
宋策抱着怀中身子还有些发烫的宋竺,突然一瞬间懂得了长姐的妥协。
他留了下来,一改之前的刚强,努力讨好何舅母,以求能让宋竺吃得稍微好些。
长兄如父,长姐已经离开,照顾宋竺的责任便只有他来承担。
他也获得了读书的机会,只不过何舅母不肯给他掏学费,只是每天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不用给家里干活,可以去躲在学堂外偷听。
学堂的先生未必不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不曾驱逐他。
何舅母不肯给他买新纸新墨,书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是何家两位表兄都不是爱读书的,宋策便替他们完成作业,描红、写文章。还把书偷偷拿回伙房,借着月光一遍遍读,险些熬坏了眼睛。
又熬过一年,到了县试前半个月,嫁出去的长姐却忽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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