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宣赶到的时候,弓鸣的尾巴支棱得直直的,为人长辈的架子摆得很足。
冯时惜恭恭敬敬跪着。
这时候不能闯进去打断前置剧情。
鱼宣抬手拦住齐览,一人一鬼在小月门后暗中观察。
凭他们的眼力,可以清楚看见弓鸣赤红妖异的眼中金芒闪烁。
金芒逐渐清晰,鱼宣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眼熟。
女鬼诧异地询问:“它眼里的符印是?”
齐览:“它在解契。”
女鬼摸着下巴,豁然开朗。
契约没有时间范围,但不代表不可以主动解开。
毕竟弓鸣的职责是庇护,即使没有互不伤害条例,在契约存续期间让冯时惜遭遇不测也等同于违约。
以半灵胎对灵异的吸引力,解契的下一步就是往冯时惜身上啃一口吧。
鱼宣对看热闹的热衷毫不掩饰,眼一眨不眨。
契约的订立与解除都需要双方知悉并同意,随着弓鸣眼中符印成形,冯时惜有所感应地抬头。
人身蛇尾的灵异眸光冷淡,与眼含热泪的冯时惜四目相对。
它叹息:“璎君,世事难全。”
下一刻,弓鸣眼中符印碎裂。
互哺契解。
“当前进度:34%(剧情探索达到60%将解锁支线)”
山妖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蛇尾突然绷紧,弓鸣直挺挺地倒下,在原地瘫成一根棍子。
冯时惜缓缓站起身。
“干娘,”眼眶还发红的少女居高临下俯视动弹不得的山妖,“世事难全。”
鱼宣:哇塞。
女鬼低头看看袖口延伸出的金线,慢半拍地觉出不对。
力是她出的,高光怎么给NPC了?
鱼宣走出小月门。
“冯大人要拿它怎么办?”
冯时惜垂眼敛起眼底晦暗,拱手道:“听娘子安排。”
鱼宣没有跟她客气,操纵金线收束。
“那我就带走了,”女鬼笑眯眯挥手,“契约已解,您尽可以放心上路,承接皇命了。”
这么一折腾,红日高挂,晨雾散去。
冯时惜仰头望着已经站上墙头的一人一鬼,被日光刺激得眯起眼。
女鬼纵身一跃,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清风拂过,凉意扒在脸上。
冯时惜抬手,抹去尤有湿意的泪痕。
昨夜鱼宣应下她的要求后,她又补充:“我希望,娘子能在我与干娘断亲后,保我性命无虞。”
原来“最后说说话”是这个意思。
从灵异手里保一条人命不难,都不必鱼宣开口,齐览就揽下了这差事。
只是不知为何,鱼宣又折返回来抢在禁制之前缚住弓鸣。
面生的家丁匆匆小跑到冯时惜面前:“大人,县丞府的拜帖送来了。”
另一边的小园林。
鱼宣已经抱着山妖玩了快一刻钟。
金线早就被女鬼收回袖中,山妖被当做宠物似的揉来捏去。
齐览出门一趟回来,鱼宣正拉着山妖的两只袖子晃悠。
“齐大人,你回来了,”女鬼扭头,“替弓鸣置办两身新衣如何?这布薄得透风。”
弓鸣身上青灰色麻布,是民间最常见的廉价衣料。
齐览轻飘飘睨它一眼,视线上移与鱼宣对上。
“它不知冷热,本体也未必是这副模样。”
鱼宣本来也是一时兴起,齐览不采纳提议就算了。
她又低头把过长的袖口往上卷。
“这儿绣了字,”女鬼轻易辨认出人名,了然道,“是冯大人的旧衣啊。”
怪不得跟食珍楼伙计的款式一模一样。
山妖任鱼宣摆弄,白生生的脸上写满了麻木。
齐览才在旁边坐下,怀里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把弓鸣丢给齐览,鱼宣一身轻松地直起腰。
女鬼有一个问题:“弓鸣受益于契约,冯时惜会怎么样?”
弓鸣能庇护冯时惜是因为它身为灵异的实力,冯时惜能满足弓鸣的要求不可能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齐览淡淡道:“寡亲缘,犯孤星。”
鱼宣不明觉厉。
冯时惜的生身母亲也算是以命换命了。
难怪要认干亲,弓鸣把人家的亲缘占没了,可不得自己填上。
那弓鸣的成长止步于此,就说明——
“冯大人如今亲缘断尽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金榜下无人问,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鱼宣打了个哈欠,眼前朦胧。
“为冯大人的差遣起太早,白日困乏万事蹉跎,我去补觉,午膳不必喊我。”
女鬼自顾自进了里屋,被丢下的齐览抓住山妖悄无声息绞上他双腿的尾巴,把它一整条揪出来拎着。
弓鸣偷鸡不成蚀把米,回过神时齐览已经带着它走出一段路了。
山妖奋力挣扎:“你做什么?敢背着大人对我动手的话她不会放过你的!你这阳奉阴违的小人!歹毒!险恶!”
青年停下,把弓鸣换了个方向拎到面前。
他神色淡漠得让人心惊,一字一顿地重复:“她、不、会、放、过、我?”
“好啊,那试试看。”
鱼宣完美地睡过了饭点。
不过,“状元府今夜摆宴,送了请帖来。”
女鬼迷迷糊糊地眯着眼:“不是昨日才回来吗?这么着急?”
“不着急,弓鸣县上下已经筹备半月。”
齐览立在床边:“要换身衣裳赴宴吗?”
鱼宣转头看见一排侍女和她们手上的各式华服。
她随手指了一件青绿色的。
宴会是肯定要去的,但鱼宣是玩家,对拉拢冯时惜毫无兴趣,穿得不那么扎眼才能在角落里安心观察。
等她穿戴好出来,齐览也换了一身同色系的圆领窄袖袍衫。
鱼宣失策了。
她光知道冯时惜是宴会的主角,没想到齐览是这儿最大的官。
看着周围一圈来寒暄的宾客,女鬼非常后悔与齐览走在一起。
早知如此,他们分开走让齐览吸引火力不就好了。
这么想着,鱼宣便往另一边走,谁料围过来的宾客也自发地兵分两路。
女鬼面前的路被女眷们堵得水泄不通。
“齐大人今日来吩咐过,让我家老爷备几件幼童的衣裳,不知娘子喜欢什么样的?”
鱼宣记得自己上午才交代过这回事,不由得感慨NPC落实工作的效率。
“有劳了,”鱼宣客气道,“齐大人既然放手给你家那位安排,自然是信任他的眼光,我就不多嘴了。”
女眷们一对眼,在彼此脸上看出了然。
“恭贺娘子喜得麟儿!”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中,鱼宣皱眉转头看向不远处正与几人周旋的齐览。
耳聪目明的青年道长不可能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他也转过头来,很快明白这群人因自己的吩咐产生误会。
青年道长心虚地偷偷瞟鱼宣的脸色。
鱼宣闭了闭眼。
玩家如果要跟NPC较真,就会丧失很多乐趣。
而且,女眷们消息如此灵通,倒是提醒她了。
鱼宣悄悄直了直腰:“多谢诸位,只是我家姑娘已五岁了,今日的喜事轮不上我,文曲星才最要紧。”
那位起头的夫人惊讶道:“怪我,听信儿只听一半。幸好与娘子说了一嘴,否则出了岔子真不知道怎么谢罪。”
女鬼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齐览在这儿人生地不熟,遇事除了找驿官不做他想。
从这位的话里判断,她应该就是驿官瞿青的夫人。
女眷们的关注点随着鱼宣的话转移。
状元府的主人好不容易穿过人墙,结果自投罗网,和齐览一起站在那儿寸步难行。
不过作为东家,冯时惜可以名正言顺地招呼客人。
“诸位大人,各位乡亲,今儿赏脸来一趟,怎么不进去坐坐?这里可没摆席面。”
人群里一阵应和声,这才慢慢往里挪。
鱼宣趁乱开了隐匿,跟着女眷们的方向走。
等她们再回过头来想找鱼宣攀谈时,已经寻不见人了。
少一个人并不影响女眷们的发挥,她们很快找好自己的位置,在正式开宴前进行例行的社交活动。
“今日来的伏灵使,就是昨日入住驿府那位吧。”
“是,”驿官夫人状似埋怨,“我家老爷这几日忙上忙下,早出晚归,总算叫我办事,竟险些出错。”
“瞿大人这一阵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不是说清了吗?没真出事就好。”
“今日算我们陪你一同闹个乌龙,娘子肯提点便是不怪罪,你且放宽心。”
鱼宣听着,暗暗点头。
就算真送了襁褓来也无所谓,她好歹是个绣娘,动动手不是难事。
另一边谈论起宴会的东家来。
“从前冯大人日子难过,多亏食珍楼的芹娘子照拂,咱们弓鸣县才没埋没状元。”
“芹娘子风骨卓然,半月前县丞夫人去探望,她一句无功不受禄把东西全送回去了。”
“冯大人一路风尘,才下马就接了芹娘子来,现下就住在状元府。”
鱼宣听了一耳朵,消息有近几日也有远的,零零总总能把冯时惜和符芹的过往拼凑个大概。
院子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鱼宣从思绪里回神,抬眼看去。
方才交谈中的主人公之一符芹出现在众女眷面前。
她身后半步跟着符庄。
符芹福了福身:“冯大人嘱咐我来与诸位作陪,以免怠慢夫人小姐们。”
话是这么说,在场的谁不知道冯时惜对符芹礼遇有加。
“哪儿的话?能与芹娘子解闷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不知冯大人启蒙时读哪些书?我正愁启蒙先生的事,想与娘子讨教。”
比起直接拉拢冯时惜,和符芹攀关系是更好走的一条路。
弓鸣县叫的上名字的今晚都在这儿,大多都想双管齐下。
毕竟,等过了今晚,他们再想见冯时惜可就不一定排得上号了。
符芹身边热热闹闹,鱼宣却把注意力放在了稍显局促的符庄身上。
符芹的人际关系太简单,符庄这个学徒的身世早就被这些人查得一干二净,自然不乏有同龄的小姐受了指示去接近她。
女鬼坐上屋顶,确保自己有足够广阔全面的视野。
她饶有兴致地观察难掩羞怯的符庄。
不知道符芹对冯时惜和符庄的教导,是不是用的同一套路数呢?
期望的方向不同还好,要是照着冯时惜的老路走——
有珠玉在前,师出同门的符庄可不好过啊。
不怪鱼宣多想。
符庄和冯时惜的相似之处多到很难说是巧合的程度。
女孩、孤儿、学徒。
两人被符芹捡来时都是七岁,正是能完完整整记事的时候。
状元宴,能跟着主母来的小姐,年纪再轻,也是有点手腕在的,很快就和符庄姐姐妹妹地喊起来。
“阿庄妹妹,你与冯大人都听过芹娘子教诲,可也有念书吗?”
符庄愣了愣,回答:“念的。”
“那太好了,日后你也高中,能与冯大人作伴,彼此关照。”
符庄往后退了半步,和那位小姐隔开些距离。
她恭顺颔首:“借您吉言了。”
鱼宣这才去看符芹的反应。
女眷们与符芹攀谈,她只是一昧迎合,就如她所说一般,她是替冯时惜来作陪的。
这样的互动显然不是宾客们想要的结果。
符芹是弓鸣县地头蛇眼中的一条捷径,但同时也是一个无法选中的讨好对象。
钱权名利,符芹要是稀罕,跟着冯时惜走就行。
亲友故知,符芹独来独往,与自己的两个学徒也从未过多亲近。
唯一值得注意的点就是她每逢亡夫忌日,也就是军队覆灭的日子,都闭门不出。
但人死不能复生,拿这个做文章行不通。
符芹与符庄被隔开不过两步距离,那位小姐对符庄的试探尽收符芹耳中。
鱼宣想摸清符芹对符庄这个冠了她的姓的学徒究竟是什么态度。
可符芹只管应付各种给她递话的夫人们,一个眼神也没往符庄那边给,滴水不漏。
女鬼一无所获,翻了墙头到另一个场子去。
端着酒杯的冯时惜感知到鱼宣的到来,不动声色地稍稍转向齐览那边。
鱼宣一眼望见被簇拥的两人。
没有空隙可以容纳一只女鬼。
冯时惜时不时瞄齐览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不是来找他的?
冯时惜收回视线,按了按太阳穴,搁下酒杯:“诸位大人,我去醒醒酒,先失陪了。”
后院冷清清,完全与前头的热闹隔出两片天。
风吹散一些脸上的热意。
鱼宣现身。
“冯大人,你找我?”
冯时惜无奈苦笑:“难道不是娘子找我?”
鱼宣定定看着意气风发的状元好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冯大人,若让你选,是当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冯时惜觉得自己这回是真喝晕了。
不远处的喧闹卷进风声。
“我十一岁时,芹娘子也问了我差不多的话。”
符芹与鱼宣的初衷不同,她是考问,而非询问。
“我说,文武兼备是天子门生的本分,但我自知天资有限,若有心要争一个魁首,还是从文。”
很标准的答案,但不出挑。
冯时惜回想往事,不免失笑:“我没答好,挨了一下算盘。”
“芹娘子说,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要等走到更高处再想着谨小慎微,还没上路就露怯的,那不是自谦,是懦弱。”
鱼宣被吊起了胃口:“那她觉得该怎么答?”
冯时惜慢慢抬眼。
“君要文臣,我便能文。君要武将,我便擅武。”
既然是天子门生,一身本事何处去,全凭天子心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