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生艺术

寂静是有重量的。

它压在谢殁的脊梁上,压在他的呼吸里,比之前任何一个蜡像的绝望更为具体。

他跪在灰烬之中,感觉自己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沙塔,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那份曾让他无比充盈的“慈爱”之力,此时感受起来,只剩下掠夺后的空虚与冰冷。

他抬起头,看到墙壁上幽蓝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曳,仿佛他混乱思绪的投影。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决定,而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肩上的乌鸦展翅飞起,在他面前低低盘旋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飞向大厅角落,悬停在大厅角落,一把琴弦已断的小提琴上。

乌鸦低下头,用它的喙叼起几根琴弦,然后一跳一跳地跳到谢殁身旁,将琴弦放在他面前。

那几根琴弦,像几道凝固的、银灰色的泪痕,静静地躺在灰烬之上。

谢殁怔怔地看着它们。

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那所谓的“权能”,让它们在紫金色的光晕中化为另一堆珍珠色的沙砾。但现在,他不敢了。那股力量让他感到恐惧与肮脏。

乌鸦在他脚边梳理了一下翅膀,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琴弦,又看了看他垂落的手,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催促:“嘎。”

它在让他……亲手去做。

谢殁颤抖地、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指尖避开了琴弦,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地板,仿佛在测试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接触这个世界的构成。然后,他才像触碰易碎的梦境般,拾起了其中一根断弦。

没有暖流,没有光辉,没有神圣的错觉。

只有一种粗粝的、真实的触感。弦上的锈迹刮过他的指腹,带着微微的阻力;断裂处参差不齐,诉说着它曾承受的、突如其来的张力。

他握着它,像握着一道无声的控诉,又或是一段被遗忘的旋律。

他抬起头,望向那把破损的小提琴。它的共鸣箱上布满划痕,琴身积着薄灰,但它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形态,仿佛在固执地等待。

“理解它。”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在他空茫的内心闪现。

他不再去想如何“净化”它。他开始想:它是如何断的?它曾经奏响过怎样的音乐?断裂的那一刻,它是否也感到疼痛?

他拿着那根断弦,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摇晃着站起来,走向那把琴。

乌鸦无声地飞起,落回他的肩头,重量很轻,却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

谢殁在小提琴前蹲下。他没有试图去修复——他不知道要如何修复它,也觉得自己不配。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小提琴那光滑而又冰冷的琴身。

就在他的指尖与木质纹理接触的刹那——

没有幻象,没有强加的情绪。

但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回响。那不是声音,是一种渴望,渴望再次振动,渴望再次与另一根弦、与琴弓、与空气合奏,哪怕奏出的是破碎的音符。

它不想消失,它想被“听见”,想继续“存在”,哪怕是以不完美的姿态。

谢殁的手猛地顿住。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积灰的琴身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那滴眼泪,不是为他自己流的,而是为他所误解的世界流的。

.

也就在泪珠砸落的瞬间,他感到肩头的乌鸦,似乎极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那血珀般的眼睛里,沉重的凝视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种近乎“期待”的神色。

于是谢殁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虚弱,但内核的塌陷停止了。他握着那根断弦,像握着一把钥匙,转身,再次面向大厅中那些沉默的蜡像。

他的目光,落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蜡像上。那是一个掩面哭泣的孩童形态。

他不再看到“需要净化的痛苦”,而是看到了一个“等待被聆听的故事”。

他走向那个孩童蜡像,学着之前的样子蹲下。他没有伸出手试图去“瓦解”什么,而是将握着断弦的手轻轻贴在胸口,尝试传递他从小提琴那里感受到的“渴望存在”的心情。

“我……听见了。”他对着蜡像,生涩地、尝试性地低声开口。

蜡像没有像之前那样剧烈反应。它依旧掩面,但从指缝间,渗出了更多白色的、融化的蜡泪。

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遇到了另一个无助的孩童。

谢殁能感受到一股比“绝望”更复杂的情绪——是委屈,混杂着不被信任的愤怒。

他意识到,仅仅“聆听”的姿态还不够。他需要更具体地“理解”它独特的情结。

但如何理解?

谢殁略微思考了一下,决定想象着孩童的恐惧,并将这份想象通过共情丝线投射过去,试图“安慰”它。

他犯了一个新手都会犯的错误:他试图用自己的认知去“填补”对方。

结果适得其反。

蜡像周身刚软化一点的蜡质骤然变得坚硬,一股被误解的尖锐排斥感像针一样刺入谢殁的神经。

它不需要一个外人来自以为是地“扮演”它的痛苦。

谢殁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地后退半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断弦。

断弦在用力攥紧的过程中割伤了他的手掌,留下了一道赤红的痕迹。

但谢殁没空理这个伤口了。

——他理解了“理解”的必要,却尚未掌握“理解”的方法。

就在他再次感到无措时,肩头的乌鸦动了,它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谢殁因失败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尊因被误解而更加愤怒的孩童蜡像,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的情绪。

它飞落到那个孩童蜡像的肩上,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将它漆黑的头颅,轻轻地蹭了蹭蜡像冰冷的脸颊。

没有强加的情绪,没有分析的意图。只有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在这里,陪着你。”

奇迹般地,蜡像那紧绷的、抗拒的姿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了下来。虽然仍在哭泣,但那哭声在谢殁的感知中,从尖锐的控诉,变成了可以流淌的悲伤。

认同,先于理解。陪伴,重于解答。

这一刻,谢殁的脑海中响起了画中的女性空灵的声音,这次不再是指责,而是一句清晰的指引:

“放下你思想的刃,先伸出你感受的丝线。”

.

谢殁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赤红的伤口,又看向那根伤害了他又救赎了他的断弦。

他明白了。

他不需要那种暴烈的、紫金色的“权能”。他的“工具”,就是他此刻充满困惑却愿意倾听的自我,他感知万物情绪的灵魂触须,以及这根代表“不完美亦可存在”的断弦。

他将断弦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自己左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它不再是一件需要被处理的“执念之物”,而是变成了他的罗盘、他的勋章。

他再次看向大厅里其他的蜡像,目光不再恐惧,也不再是救世主的悲悯,而是一种沉静的专注。

大厅的尽头,那幅《Whiteness》中,画中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一分。而她纯白的身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极淡的、等待被点燃的淡蓝色——那不再是谢殁傲慢的力量,而是真正“理解”所能带来的、温暖的辉光。

[阶段性阈值已达成。]

提示音落下,却不再带来任何恐慌。它像一句平淡的确认,确认他已走在新的道路上。

谢殁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根粗糙的断弦。它不再冰冷,反而因他掌心的温度和那抹血痕,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它像一根心灵的弦,将他与这个梦境的痛苦,以一种真实而非掠夺的方式,连接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走向下一个目标——那个代表“不被理解的愤怒”的、姿态强硬的蜡像。

这一次,他没有蹲下以示谦卑,也没有试图传递任何情绪。他只是走到它面前,静静地站立。然后,他抬起缠绕着断弦的手腕,将掌心轻轻贴在蜡像紧握的拳头上。

他没有“给予”,他只是“在场”。

我在这里。

他不再试图驱散那份愤怒,而是让自己沉浸其中,去感受那份灼热为何燃烧,那份坚硬因何而成。他将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份情绪本身的存在,而不加以评判。

奇迹发生了。

那坚硬的蜡质拳头,在他的掌下没有碎裂,而是开始缓慢地、柔软地松弛。一股灼热却不再伤人的情绪流,如同解冻的溪水,温和地淌过他的感知。它不再是需要被消灭的敌人,而是一个终于被看见的、疲惫的灵魂。

蜡像没有消失,没有化作沙砾。它的形态微微改变,从攻击的姿态,变为了一种疲惫的、倚靠的姿势。它依旧存在,但那份“愤怒”的尖锐核心,已被“被理解的疲惫”所软化、安抚。

系统的提示证实了他的成功。更重要的是,谢殁感到一股平和的力量,从连接的触点回流。这不是吞噬而来的虚假充盈,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共鸣与满足。

他成功了。不是以神的名义,而是以一个同行者的身份。

他抬起头,望向大厅尽头。

画中的女性,她模糊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与谢殁相似的淡蓝色眼眸。她对他微微颔首。

“你可以叫我“白鸽”。”

“……好。”

她纯白的身姿旁,那抹淡蓝色的辉光凝实了一分,并悄然点亮了画框角落的一小片焦痕,仿佛希望的火种,开始灼烧过往的伤痕。

肩头的乌鸦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愉悦的低鸣,用它光滑的脑袋蹭了蹭谢殁的脸颊。

第一次,谢殁没有从这亲昵中感到困惑或沉重,他只感到一种纯粹的、被认可的温暖。

他环顾这座哀伤的别墅,看着那些依旧静默,却仿佛卸下了一分恐惧的蜡像。前路依旧漫长,但他手中的弦、甚至是心中的“弦”都已经不再颤抖。

.

在乌鸦与白鸽的帮助下,谢殁终于完成了对大部分蜡像执念的“聆听”与“理解”。所有被理解的情绪丝线开始在别墅中央汇聚,不再是沙砾,而是一片朦胧的、交织着各种色彩的光晕。

谢殁站在旁边,抬眸望着这一壮观的场景,他淡蓝色的眼眸像是明亮的琉璃,正在闪闪发光。

也就在这时,那幅《Whiteness》画作,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纯白的画布仿佛活了过来,所有的白色都如潮水般向中心收拢、凝聚,最终完全融入画中那位女性的身体,使她从一个朦胧的光影,化为了一个清晰、实在,却依旧由纯粹白光构成的存在——“白鸽”。

她向前一步,轻盈地踏出了画框,悬浮于空,仿佛没有重量。

谢殁望着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面对一个外在于他的引导者,而是……在凝视一面映照出自身灵魂本源的镜子。

“你……” 谢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白鸽小姐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由所有被理解的情绪汇聚成的、朦胧的光晕。

“我们需要一场谢幕。” 她的声音直接响在谢殁脑海。

谢殁瞬间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他抬起双手,不再有紫金色的光晕,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在他掌心安静燃烧的、纯白色的火焰。这火焰没有灼热感,反而散发着一种净化的、悲悯的温暖。

他走向那片情绪的光晕,将手中的火焰轻轻送出。

“轰——”

纯白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温柔地吞噬着一切——蜡像、灰烬、乃至空气中哀伤的气息。这不是扼杀,而是一场盛大的洗礼。

在火焰中,所有凝固的痛苦、所有未被言说的故事,都化作了升腾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河,奔向梦境虚无的尽头。

火焰的中心,只剩下谢殁。

他捡起乌鸦不知何时叼过来的琴弓。

低头,他看向自己左臂上缠绕的断弦与那仍在流逝的黑色倒计时。他忽然明白了这场仪式最后,也是最私密的一部分。

他要用这琴弓,为自己演奏。

于是谢殁缓缓举起琴弓,同时,也举起了那只缠绕着断弦、烙印着倒计时的手臂。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琴弓的弓毛,轻轻搭在了自己由丝线与数字构成的小臂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

“铮——”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当琴弓摩擦过他灵魂的丝线时,发出的是一声空灵、悠长、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共鸣。

这是给予蜡像的安魂曲,也是存在之曲。

在这超越听觉的演奏中,他感受到了白鸽小姐温柔的注视。他睁开眼,望向她。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关键的一幕:白鸽小姐将目光投向了始终静立在他肩头的乌鸦,那目光复杂,带着一丝询问,一丝了然。

而乌鸦,也就是洛尘,却在此刻,极其迅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开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那血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意图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不愿被当面揭穿的固执。

而谢殁终于放下了琴弓和手臂,任由火焰慢慢吞噬自己的身体。

他微微鞠躬,对着那副画像,又像是对着自己。

“谢谢。”他说。

[徘徊千年的灵魂得到救赎。火焰吞噬他的道谢。]

机械音在此刻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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