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雪光映窗,将听雪轩的寂静剖成两半。江岫白独坐案前,烛火摇曳中,那只乌木药盒静静卧在卷册之上,云纹雕花在暗影里流转,像一头蛰伏的兽。
他指尖悬在盒盖上,三指青白,终是抵不过左肋传来的阵阵钝痛,缓缓掀开。盒内药膏呈琥珀色,膏体细腻,凑近便有清苦药香混着一丝极淡的龙涎香气散开——那是御用品独有的标识,灼得人眼尾发涩。
“呵,迟来的恩慈,倒比雪还凉。”江岫白低嗤一声,指尖蘸了药膏,正要往衣襟下探去,院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踩在残雪上,细碎如蚕食桑叶。
他动作猛地一顿,眼底寒冰骤起,沉声喝道:“谁?”
门外人影僵了片刻,随即传来楚天成略显窘迫的声音,压得极低:“是朕。江卿,你……伤处好些了吗?”
江岫白捏着药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深夜三顾寒舍,是闲极无事,还是觉得看臣笑话不够?”
屋门被轻轻推开,楚天成立在门口,身上裹着一件玄色狐裘,肩头落了层新雪,眉眼在雪光烛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他没进门,只站在门槛外,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朕不是来笑话你的。方才走得急,忘了告诉你,这药膏需得温热后再用,不然伤处更疼。”
江岫白抬眼望他,烛火映在他眼底,碎光点点:“陛下何时竟对御药用法了如指掌?是从前折辱臣时,积累的经验么?”
这话像淬了雪的冰刃,直刺人心。楚天成喉结动了动,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前是朕糊涂,错待了江卿。如今纵是千般弥补,也难消过往罪孽,但若能减你半分痛楚,朕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江岫白忽然笑了,笑声清冽,带着无尽嘲讽,“陛下可知,当年臣为护你挡剑,躺了三月,榻前连一碗热药都未曾有过?如今这点药膏,便想抹平所有伤痕?须知旧痕如刻,入骨三分,岂是区区药膏能消弭的?”
楚天成心口一窒,望着他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恨意,忽然上前一步,雪水从狐裘上滴落,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朕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过轻飘飘,抵不过你受过的苦。但江卿,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朕不求你立刻原谅,只求你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
“机会?”江岫白猛地起身,左肋牵动,疼得他身形晃了晃,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陛下想要的机会,是继续把臣当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当年你罚臣雪地长跪,冷的是身;如今你虚情假意,寒的是心。陛下,臣的心早已在无数个寒夜里冻成了冰,再暖不回来了。”
楚天成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忽然脱下身上的狐裘,迈步进门,将裘衣披在他肩上。狐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瞬间裹住了江岫白冰凉的身躯,让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朕知道你不信。”楚天成的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但朕会证明给你看。你的心不是冰,是被风雪埋住的火,总有一天,会重新燃起来。”
江岫白猛地推开他,狐裘滑落肩头,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眼底冰寒似要将人冻伤:“陛下不必白费力气。臣与陛下,早已是云泥之别,水火不容。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臣是卑贱如尘的罪臣,此生不复相交,便是最好的结局。”
“云泥之别又如何?水火不容又怎样?”楚天成弯腰捡起狐裘,重新递到他面前,目光灼灼,“朕偏要逆天而行。当年是朕把你推下深渊,如今便要亲手把你拉回来。江岫白,你逃不掉的。”
江岫白看着他固执的眉眼,忽然想起少年时,那个还未登基的太子,也曾这般执拗地拉着他的手,说要与他同生共死。只是时光荏苒,人心易变,昔日诺言早已被风雪掩埋,只剩满地狼藉。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沉寂:“陛下请回吧。听雪轩简陋,容不下九五之尊。这药膏,臣会用,就当是陛下赏的,最后一点恩赐。”
楚天成看着他疏离的模样,知道再多说无益。他将狐裘放在椅上,声音放软:“夜里寒凉,把裘衣穿上。药膏记得温热,若是不够,朕再让人送来。”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依旧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到门槛时,他忽然停下,回头望了江岫白一眼,烛火映在他眼底,像是盛着漫天星河:“江卿,雪会停,冰会融,所有的伤痛,都会有愈合的一天。朕等你。”
屋门缓缓合上,将风雪与楚天成的身影一同隔绝在外。江岫白立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良久,才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狐裘。裘衣上的暖意尚未散去,混着淡淡的龙涎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回到案前,将药膏倒入瓷碗,隔水温热。琥珀色的药膏在碗中缓缓融化,药香愈发浓郁。指尖触到温热的药膏,江岫白忽然想起楚天成方才的话——“雪会停,冰会融”。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却不自觉地泛起湿意。左肋的伤口还在疼,可心口那片冰封的地方,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楚天成,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被风吹散,“你可知,你这般模样,比从前的折辱,更让臣无所适从……”
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瘦的身影,也映着案上那卷摊开的旧书,书页上写着一行小字:“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墨迹陈旧,却依旧清晰,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过往,和一份深埋心底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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