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留月阁
秦越穿一身青灰色薄娟常服,仔细地往面前装小松柏的瓷盆里浇水,一串细流从水瓢落到深褐色的土壤中,在午间的阳光中泛着粼粼的波光。
直到这流光溢彩的细流变成一滴一滴的水珠,秦越还举着水瓢不动。
云碧微微歪头,就见自家小姐虽是看着松柏,可双目涣散、思绪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自上次从黄州祭祖回来,小姐就总是心事重重的,晚上做梦惊厥,白日天不亮又醒了,她端上小姐平日爱吃的东西,小姐吃一口就歇半天、吞刀片似的硬塞进喉咙,看着分明是比喝中药还难受,可小姐每次吃完都还夸一句:好吃。
云碧有点摸不懂小姐的心思,只轻轻叹了口气,静静伴在小姐身旁。
半响,云清从长廊走过来,瞧见自家小姐又在发呆,便看向云碧。
云碧低声道:“没事,先和我说吧。”
云清点点头,走到云碧身旁,道:“老爷今天下早朝,将御史中丞请到家里来了,说是要小姐整理着装,过去给御史中丞道歉。”
云碧双目冒火:“是那小子告的状?”
云清皱眉:“你快别一口一个‘那小子’了,现在张大人将你拖去杖毙都不需要理由的,你说话行事小心点。”
云碧翻了个白眼——谁叫这小子害得小姐休息不好,前些日子拖着病体翻墙去救他,她心底就有气,真不知道小姐看上这穷小子什么了!
云清又道:“上次张大人受咱家小姐的罚,动静那么大,早在京城传开了。我听人说,张大人领旨的第二日就去御史台行职了,一直在忙谁都请不动,咱们老爷还是第一个将张大人请到家的人,大家都说是因为咱家得罪了张大人,张大人要拿咱家开第一刀呢。”
云碧嗤笑一声:“我们秦家立足百年,还能怕他了不成?”
云清眉头锁得更紧:“这话你可别当着旁人说,老爷的意思不是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能揣度的。咱们现在要快些给小姐梳妆,不能被其它姑娘比下去。”
“还有其它姑娘?”
云清点头:“咱家所有及笄未婚配的姑娘都要去。”
*
秦越被两个丫头软磨硬泡,才终于肯一身金光摇曳地踏出了门。
夫人身边的玉姑姑早在月洞门外等着了,一见小姐出来,泪眼婆娑地迎上去:
“小姐,您上次回来便一直卧床,刚好些又去国史院刻书,夫人老爷半月都没见着您的面,心底挂念得很呢。”
秦越温声道:“玉姑姑,是我太心急了,忘了家里的礼数。”
玉姑姑一边引路,一边道:“夫人老爷都知道是国史院那边催得紧,不怪小姐的。”
玉姑姑将秦越近来的状况都问了个遍,缺什么也都即刻差人去办,两人说笑着,便到了主堂右花园的石路上。
刚拐过长廊,一个飞影突然扑到秦越面前,抱住她的腰,抬头,两只眼睛一边挂一滴豆大的泪珠,唤道:
“姐姐,你是不是不要阿尘了。”
男孩明眸皓齿,正红着双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秦尘。
秦越心头猛地抽搐,双眼泛酸——
在现代,她是独生女,所以上一世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弟弟。
一张奶帅奶帅的脸,成天黏在她身后,她就在一声又一声“姐姐”中,当真把他当成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亲人。
可是,当这个小男孩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姐姐时,就开始嚎啕大哭,天天哭,做梦都在哭。
这个男孩还很小,不像大人那样诅咒她伤害她,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她,要她把他姐姐还给他。
秦越一回来,便以病痛为由不见任何人,包括弟弟秦尘。一方面是不想自己伤心,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这个小孩早早戒断,免得日后伤心。
一股清凉从鼻口落下,秦越立刻用锦帕擦拭了干净,再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笑道:
“姐姐没有不要阿尘,只是阿尘长大了,要自己独立。”
秦尘整个脸都埋在秦越的腹部,蒙着头道:“阿尘会独立的,但阿尘还是想每天都看见姐姐。”
还不等秦越反应,玉姑姑就一把将秦尘拉开,严厉道:
“小少爷,你将鼻涕都沾在小姐身上了,小姐一会还得去见客人,误了事小心夫人扁你。”
秦尘是幼弟,但却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因着身份高贵成日在府里飞檐走壁、上蹿下跳,也只有搬出夫人老爷才能震得住他。
秦越笑了笑,对秦尘点点头,表示如果他真要被扁,她可救不了他。
谁知一向闻夫人便认怂的秦尘,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气鼓鼓道:
“你们让我姐姐去道歉!你们想侮辱我姐姐!我不许!姐姐,你跟我走!”
说着便拉起秦越的手就往外冲,秦越没想到这个只及她腹部的小男孩,力气那么大,竟然一把就将她强行拽出了好几步。
玉姑姑和云碧、云清脸色一变,赶紧上来拉住二人,玉姑姑更是不留情面,对秦尘的随侍下令道:“还不快把少爷拖开!”
秦尘拳打脚踢:“我不!我不!我不!”
即便再挣扎,还是被硬生生从姐姐的怀里剥了出来,他便只能在嘴里骂随侍:
“好哇王成你胳膊肘往外拐!”
而后又对秦越说:“姐姐,如果那什么御史欺负你,你跟我说,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玉姑姑被这大逆不道的话骇得面色铁青,厉声道:“把嘴给我捂住!”
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秦尘,秦越回过头对玉姑姑笑了一下:“姑姑该多给阿尘排些课业,磨磨他的性子。”
如此,秦尘就没时间来找她了,多好。
玉姑姑点点头,欣慰道:“还是亲姐姐考虑得周到啊,晚上我就将这事禀给夫人,是该多排几门了……”
下了长廊,又绕过一座假山,踏上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玉姑姑停在正堂有五尺之遥的散尾葵前,回头对秦越行了一礼,道:
“小姐,我便送您到这。您是姑娘当中最懂礼数的,多的也不用我提醒,夫人只让我给小姐带一句话。”
玉姑姑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语气,道:
“夫人说,为了秦家,不论今天张大人提出什么,在老爷面前,你都要忍。”
这句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提醒秦越,爹爹想拉拢张福沅,利用张福沅监察百官的耳目去打击他的对家,可横在这前头的就是秦越惹出这么桩事。
若她今天不好好道歉,让张福沅怀恨在心,这拉拢没拉成,反倒激怒张福沅利用职位之便专盯秦家去查,秦家定然不得安稳。
这当然是一层意思,可问题在于秦越得罪张福沅的因果线里头,还牵扯了表哥秦彻、阻止救他的袁观生,甚至还有绑王大海的李管家,父亲怎么不叫他们道歉?
最浅表的解释便是,父亲不可能将手握兵权的秦彻,以及城府无底洞的袁观生拉来道歉,而管家代表父亲的意思,自然也不能垂这个头,但是秦越不一样,她是无权无势的女子,自然好拿捏。
可除了这个,秦越还能察觉到另一层属于这些男人摆布女子的心照不宣:有如此软香暖玉的美人温言细语作陪道歉,还怕不能捧起你这个正直壮年的小伙心?风花雪月的事情就在风花雪月当中笑笑就过去了……
若不是因为这点,她怎么会被打扮成待宰的羊羔送过来?
秦越心底冷笑,面上却滴水不漏,道:“谢姑姑提醒。”
*
秦越一踏进正堂的门,席位靠近门口的几个姑娘抬头一见,原本嬉闹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坐在前面的几人狐疑地往后一看,一见是秦越也住了嘴。
几秒间,这场小型宾宴便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噤声看向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秦越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右侧第一席的张福沅,许是刚下朝,还穿着一身红色的圆领官袍,摘了挡事的展脚幞头放在脚下,白白净净、人模人样地坐在那里,带着笑意看着她。
坐在主席上的秦延骏率先开口:“越儿,过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秦越款步走向前,在秦延骏面前行了一礼:“父亲。”
而后又向旁边的华贵貌美的妇女行礼:“母亲。”
妇女点头,双眼噙了泪水,可却不敢说其它话。
秦延骏转头看向左侧主宾席的张福沅,笑容堆了满面:
“我这小女不懂事,上回跟张大人起了过节,今日我专唤了她来给张大人道歉,你看如何处置?”
张福沅抿唇望向秦越,握酒的拇指尖慢慢泛开一层青白。
见过这么多回,秦大小姐一直是素衣素发,撑着单薄的脊背,看着纤弱又坚韧,用计的气势更是纵横捭阖,让他都自愧不如。
所以他一直觉得,像秦越这样的世家大小姐,只会被怜惜,不会被任何人欺负。
可现在,这个三言两语就帮他颠倒乾坤的姑娘,就那样垂着头,乖巧顺从地站在秦老爷面前,沉默地等候发落。
而更令他双眼刺痛的是,这个爱素衣的姑娘,今日穿来了一身衬得妙曼身材的华贵衣裙——
金丝桂花蝉衣,由淡粉绸带系双耳结收腰,拖长的缦纱垂落在身后,整身裁切量身制作,将那凹凸错落的地方勾勒得恰到好处,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沉沦。
再看她那张清艳的小脸,原本因病发白的嘴唇,此刻也是滴血一般的红艳动人。
用身段和脸蛋诱人,那是把秦大小姐当成了什么!
张福沅面色铁青,玉杯的酒水都颤出了波纹。
秦延骏一见,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张福沅这么记恨秦越,竟是看一眼就气到双眼喷火的地步。这个心结如果今天不解,那秦家还真有可能是张福沅,或者是站在其背后皇帝开的第一刀。
这么想着,秦延骏立刻道:“我这大女儿的箜篌是一绝,不若先给大人弹一曲助兴。”
提议完,秦延骏见张福沅的脸更铁青了。
他想了想,又试探道:“跳舞如何?”
张福沅将手中的玉杯放下,抬头,看向秦延骏。
秦延骏竟然被这小子吞人的眼神骇得心头一震,一时间满肚子的主意全堵在喉咙口出不来,只能暗暗将他这个闯大祸的女儿骂一句。
底下坐的妹妹们也被吓住了,看向秦越的眼神什么样的都有。
张福沅开口,语气像是刚从地窖拿出来的冷酒,对秦延骏道:“不必。就请秦大小姐与我碰一杯酒,这事就到此为止。”
秦延骏楞住几秒,而后又拍掌大笑:“张大人好气量,好胸襟,我秦某平生最爱交这样的友人!”
见张福沅反应平淡,秦延骏略有些尴尬,便挥挥袖,对秦越道:“还不快去。”
秦越垂着头过去,取了一个新玉杯,而后跪坐在张福沅面前。
众人随着秦越的步子移动视线,最后将目光都落向他俩。
因视线盲区,大家只能看见秦越凹凸有致的背影,拿壶倒酒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雪白如凝脂的皮肤,以及张大人面无表情的脸和他微动的唇。
看起来不太融洽……
实际上也不太融洽……
张福沅压低声音问道:
“秦大小姐,是上次的话让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为何避着我?”
“没有。”
“我去国史院找过你几回,你次次都在如厕。”
“没有。”
张福沅无奈苦笑,只得换个话题,道:
“我以为是你肯主动见我我才来的,我不知道是秦老爷逼的你。”
秦越已经将两杯酒斟满,将其中一杯递给张福沅,道:“我知道。”
听了这三个字,张福沅沉郁的心突然惊喜无比——原来秦大小姐知道!秦大小姐相信他的为人,他怎么会是那种为了见她不惜折她身段、辱她人格的人呢?
刚这样想着,秦越就将声音提高到所有人能听到的程度,递来酒杯,道:
“张大人,我为之前的鲁莽行为道歉。”
张福沅属于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那种人,刚刚心底的雀跃化成得寸进尺的胆子,也不接杯子,只低声道:
“你说你不避我我才喝。”
“……”
秦延骏见张大人冷着脸不接秦越的酒杯、刻意给秦越难堪,心想坏了,看来张大人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心头实际上还是气得很,这一杯酒绝对消不了张大人的心头恨,他得琢磨琢磨别的法子。
张福沅半响没接,秦越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双眼立刻烧起一团怒火:“喝不喝?”
张福沅秒怂,将出了一手心汗的掌在腰侧擦了擦,正准备去接,正席却传来秦延骏的声音:
“张大人,不若让我这女儿陪你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张福沅的手顿在半空,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秦越,鼓了十二分的勇气,才道:“好。”
他接过秦越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感谢还在看的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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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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