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眼上缠的纱布已经取了,露出的眼白还有未净的血块,深黑的眼眸外圈泛白,原本炯炯光泽也变得暗哑无光,看起来恢复的不容乐观。
张福沅撑地站起来,语气清淡:“眼睛怎么样?”
王大海冷哼:“不怎么样,只能看清个轮廓,人家太医让我好好休养,你倒好,对我这个伤号不闻不问就罢了,竟然还要我来找你。”
张福沅极其平和的内心,又被王大海这阴阳怪气激地没好气:
“你在军营里两耳不闻天下事是舒服了,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大海丝毫不客气:“只要你别作死,我怎么也能苟活。”
张福沅把落在地上的镇尺一把拍在案上,阴沉地看着王大海。
王大海看清了张福沅的脸,气焰突然一降,撇撇嘴:“你快死了。”
不等张福沅炸毛,王大海屁股滑下桌沿,一边朝张福沅走去,一边道:
“我不是咒你,你自己照照镜子吧。”
说着,王大海一弯腰,唰拉一下将地上掉落的文书全部抄起,往桌子上一拍:“说吧,找我什么事。”
张福沅看着被王大海捏成窄腰的文书,那层层褶皱被重重一拍,折痕彻底压实,他气得差点又要栽过去。
扶着梁柱缓了好一会,张福沅才压下想指着鼻子痛骂王大海一顿,然后再让王大海给他誊抄一份新文书的冲动——
他今天找王大海,是有正事的。
西郊军营守卫森严,有三道关卡要过,他如果要见王大海,必定需要人通传。可此事要暗中进行,不能叫人发现他俩见过面。
张福沅盘坐在案前,抬眼看边上人高马大的身影,道:
“是有事,就是不知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不能做好。”
王大海一听,却笑了一下:“你这是激将法,我在兵书上看见过,你休想唬我。”
他一步跨到张福沅对面坐下,一腿伸直一腿曲起,神秘兮兮问道:“是救人?”
张福沅没动弹。
王大海一拍腿:“那就是杀人了!”
张福沅鼻息轻“嗯”了一声。
“杀谁?太危险的我可不去,我这条命还要留着上战场。”
张福沅嗤了一声:“那你确实得有命上战场,我倒了,那些官员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王大海没反驳,只问:“所以到底杀谁?”
张福沅:“我。”
栽赃这种事,袁家做得,他也做得。
让郭娥儿去给太后饭食做手脚,也只是放手一搏,要想成事并不容易,所以必须还要一个兜底之策。
袁观生武艺不弱,护卫也很厉害,很难一招毙其命,刺杀他反倒可能被拿捏把柄。
不到万不得已,张福沅不会伤己而将袁绯柒拖下水,这是他的下下策。
而扮演刺杀者的人,他也唯信王大海。
*
张福沅明面上要忙追查陈书旸贪污贡品的案子,暗地里还要利用此次御厨换人的时机,将郭娥儿塞进去,顺便还得注意着袁家那边的动静,一天忙得连饭都顾不上,一睁眼是各种文书,又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
转眼间,就过去了九天,郡主礼和婚宴就在大后天举行,
京城两大鼎盛氏族的嫡女嫡子婚配,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几乎掀起了整座京城的热议,连路人都洋溢着喜气。
官家女眷私下热传这对青梅竹马的故事,说的栩栩如生好像是真的一般。
普通百姓则期待着袁家下聘礼时撒钱撒糖、万人空巷的盛况再现,自己好切切实实薅点羊毛。
宫中很久未办过喜事了,路过的官员凑一块,都会提上一嘴,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类话。
张福沅从御史台出来时,才刚过酉时,一盘橙阳还斜挂在天,随着它下移,宫殿内所有建筑的脚下斜投的那片浓黑阴影也在缓慢转动。
黄瓦红墙下的暗色中,走出一个戴三山冠、着红色圆领罩袍的高壮男子,因为腿长步子大,没一会就到一个路口,而后停下,朝站在御史台阶上的人招手。
张福沅今日早早下值,就是为了等进宫述职的王大海。
他下了阶,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王大海不耐烦看他闲庭信步,催了好几道快点。
张福沅睨他一眼,当耳旁风。
走近,张福沅看了看王大海的眼睛,眼白的血块和眼睑脓疱彻底好了,如今看着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
张福沅点点头:“没白用秦大小姐的珍药。”
王大海嗤了一声:“是,我好不好不重要,秦大小姐的药没白用才重要。什么德行!”
张福沅淡声:“说正事。”
王大海气焰刚上头就被掐,他气不过,故意把步子越迈越快:“正事是吧,你给我的秦府、袁府和仪典要经过的地方……”
张福沅并不比王大海矮多少,但文官毕竟还是学不来武官的健步如飞,六七步功夫,张福沅就听不见王大海声音了。
他自然不可能小跑着追上,所以直接停下步子,阴沉地看着前面那人。
王大海耳朵灵,后面的人一止步,他也停下来转过身,欣赏了好一会张福沅的表情,越看越觉得舒爽:“嘿,你怎么不威风了?”
顿了顿,王大海的语气从幸灾乐祸转向警告:“你少给我吃瘪,我就不给你喂屎。”
“……”张福沅被王大海用的那些字眼气笑了,他何必跟这等粗鄙莽夫计较?
原本半炷香能说清楚的事情,两人磕磕绊绊都走到东风街了,关于明晚刺杀一事的细节还没商量完。
橙阳此时在高高低低房屋后只剩了一点,天空氤氲出淡淡的紫粉,虽然没有前面这么多天的晚霞那般绚烂,张福沅看着却觉得莫名舒心。
“欸,那不是秦大小姐吗?”王大海指了指对面的巷子口。
张福沅凝神看过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看见一个一身浅素青衣、头戴帷帽的窈窕女子。
张福沅一惊,心中蹦出的第一反应便是瞪王大海——这小子是怎么认出秦大小姐的!
明明秦大小姐遮了面,又与平日贵气烨人的扮相完全相反,而且隐在那么多人当中,王大海怎么认出来的!而且还比他先认出来!
王大海没听见应答,狐疑地转头,就见张福沅正看着他,神色十分古怪。
王大海不理解地问:“你不信?”
他说完转过头,再看向对面时,发现秦大小姐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明明刚从巷子出来,现在好像又要往巷子钻,眼看着再走两步就消失在视线中了。
王大海一笑,自信满满朝张福沅一挑眉:“等着。”
说着便抬步而去。
“你给我站住!”张福沅压低声音怒吼——秦大小姐那样子,分明是不想让人发现!
可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王大海身形矫健,转眼间已经冲到对面了。
张福沅无奈,也连忙拨开人群跑过去。
*
秦越今日是来取罗刹堂控制死士的母虫的。
昨日何莲来信,五十个死士已经全部南下明州扬家角,按照她的吩咐将张家和王家人囚起来了。
本来做的就是对不起张福沅和王大海的勾当,所以,当她一个晃神看见两人就在对面时,魂差点都吓飞出来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溜。
眼看马上就要藏进巷子里,后背却突然被谁拍了一下,亢奋的语气从她后上方落下:“秦大小姐,是你吗!”
几乎本能的,秦越就想矢口否认,转头却一眼看见随后而来的张福沅。
她心一慌,立刻刹住递到喉咙眼的话——糊弄王大海还行,糊弄张福沅恐怕反会挑起他的疑心。
秦越挪动脚尖,将身子转向两人,长指撩开帷帽上的白纱,露出端重温和的笑容:“王指挥使,张大人。”
王大海抱拳回礼,而后得意地朝张福沅挑眉。
张福沅睨他一眼,缓步上前插在王大海前面,将他往后挤了两步,才矮身行礼,歉疚道:“秦大小姐,失礼了。”
王大海也从张福沅身后偏头探出,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
“秦大小姐,您穿这么素肯定是不想让人发现吧!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激动光想着过来给您打招呼……”
秦越微微仰头,只看见紫粉的晚霞之下,颔首内敛和肆意张杨的两张脸,同时带着歉意。
她仔细打量他二人,找遍他们的眼,也没找到半分怀疑——
他们不奇怪她的异常打扮和鬼祟行为,她都要奇怪他俩人的脑子是怎么长得了!
秦越捏紧袖中拳头大小的匣子,方形的角尖硌在她的掌心,传来钝钝的疼意,却不在脸上显露丝毫。
她浅笑,谎话信手拈来:“没事,我也是出来逛逛,没想到遇见你们了。”
王大海挪到侧边,笑的春风得意:“多亏您的神仙药,我眼睛全好了!”
说着,还把头往秦越眼前凑,生怕她看不清。
张福沅拧着眉,一把将王大海的脸捞回去:“你别吓到秦大小姐。”
王大海看破一切,笑一声:“我被吓到的是你吧。”
张福沅一记眼刀过去,王大海摊手:“行,我后退,我离远点。”
王大海退到巷口,朝张福沅挑了一个飞眉,而后转过身抱手往那墙上一靠,双眼盯着来往的路人看,剑眉星目眼神凌厉,惹得周围人都绕着走,活像是在替私会男女放哨的。
在巷子内的秦越和张福沅:“……”
秦越一手托着帷帽的白纱,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发抖——那匣子是用特殊的玄铁做成的,很重,尖角顶着她的手心,她五指抓着匣身,已经有些握不住了。
掌心疼意逐渐增加,五指也愈发酸痛,她冷汗涔涔,躲在帷帽里的两腮都憋地泛红。
张福沅回头看向秦越,似是因无外人在场,他解了近半的隐忍和克制,如同温玉生出了逼人的棱角,热切中带着一丝急迫,又如游子归家,微红的眼藏着微许委屈。
明明无言,秦越却看到了他眼中无声的催促——催促她回答上次见面,她还未答的那个问题。
对视得越久,秦越就愈发做贼心虚,最终还是顶不住,选择了低头。
张福沅抿唇,他没想到,上次巷子一别这么多天,阿越竟然还在害羞。
他笑了笑,将所有外泄的情绪收了个干净,表情变得认真,话题也转向了正事:
“这次婚宴,办不成的,阿越不用太忧心……”
阿越一定是担心大后天的婚宴,才会想独自出来散心的。
他想帮阿越定心,却不能把具体计策告诉她,不管是毒害太后还是自伤栽赃,都有很大风险,她不想秦越伤神。
宽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东西突然从秦越的袖中“吧嗒”一声砸地。
张福沅低头一看,一个拳头大的暗色匣子滚了两圈,撞在了他的黑靴上。
匣子的锁扣被磕开了一条缝,一个像是蝎尾的红褐色节状刺勾迅速从缝里伸出来。
还未等他反应,余光中的女子一矮身,白皙娇嫩的手便朝那可怖的东西伸了过去。
张福沅瞳孔一缩:“别碰!”
随着这声惊吼,他条件反射地弯腰,抢先一步将那匣子捡起,而后使劲往后一晃,里面砰嗵一声,刺勾离开了缝隙,
看着盒子从她手中被抢走,秦越悚然一惊,僵了一秒才直起身,瞪大眼看着捏在张福沅手中的匣子。
张福沅合上砸开的缝隙,而后拇指向上一挑,将匣子锁好了,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圈。
眼见张福沅要倒转匣子——那底部有复杂的花纹,是“罗刹堂”三字的花样。
秦越心脏都要停止了,她慌得连端重都顾不上,伸手便要去抢:
“张大人,这可是我刚买的宝贝,你别给我晃晕了。”
那匣子底部半倾时,便被秦越抓上来的手钳制地不能动弹了。
张福沅长的高,从他那个角度,应该看不见底部的花纹。
秦越刚松了口气,看向张福沅,想要他松手,却见他白净的耳根已经红透了,刚刚退烧的眼又带着无奈和宠溺的笑容——
和上次她主动扑到她胸膛,张福沅的表情一样……不,是变本加厉。
秦越稍微侧目,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覆在了张福沅手上。
而她刚才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张福沅的手实在太凉,和这玄铁的匣子一般冰寒硌骨。
虽然不合时宜,秦越却想到她第一次见张福沅时,只是用挑逗的眼神看了张福沅一眼,他便十分排斥而嫌弃道:“姑娘自重,卑职不是戏子。”
秦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紧张的身子也松弛了下来,手移了位置,一把将匣子抢回来藏在袖子里,故意问道:“张大人,你没事吧。”
张福沅如梦初醒一般,慌张地收了胳膊,也将手藏在袍袖中,敛眸:“没事,没事。”
说着,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锁眉看着秦越:“罗刹堂?”
秦越刚解冻的心又在刹那间凝成寒冰,连眼神都忍不住带了一分凉意。
她并未立刻接话,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张福沅,见他面露迷茫和好奇,便猜张福沅的恐怕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秦越笑得自然:“和斗鸡斗蟋蟀一样的地方,我买来解闷的。”
张福沅听完,并未解眉,只是看向她藏匣子的衣袖,忧色渐起:
“这个虫子不像中原之物,外面这个匣子也不同寻常……”
谎言像是一层薄纸,只要张福沅的手指再往前一点,就能戳破。
可他却选择忽视一切异常,为眼前的女子找好万全的理由:
“京城向来不缺稀奇玩物,这倒也没什么。”
张福沅的视线离开秦越的袖口,落到秦越的脸上时,慌愣了一秒,连忙展开眉对她笑:
“不用担心,你想玩就玩吧,回去的时候让何莲看着点,别自己傻乎乎用手去抓。”
似是怕她不听话,他又补了一句威慑力大的话:“这种带红刺勾的虫,一般有毒,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帷帽下,秦越的眼睛像是一片幽暗的滩涂,张福沅每说一句,她的眼变会红上一分。
秦越仰头望着面前的男子,所有的谎言都堵在喉咙口,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额上的薄汗终于汇成一滴汗珠,沿着秦越鬓间落下,她的心在此刻达到一个临界点。
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什么都知道。
张福沅很信任她,信任到可以自我欺骗,即便偶尔她露出本性,与秦越端重温和背道而驰,张福沅也是藏不住的喜欢。
张福沅不是袁观生。
所以……她能不能搏一搏,搏张福沅有那么两三分,是喜欢这副皮囊下真正的她,而不是她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呢?
如果,她足够真诚,把一切告诉他,他是不是会理解她的苦处,原谅她的欺骗,会拉她一把,和她一起想出新的破局之法呢?
就趁着,血案还没发生。
天空很美,巷子也很安静,一如十日前,适合表白。
秦越心头是从未有的轻松,她咧开嘴,露出了她的小虎牙:“张福沅,我……”
“张福沅!”
一声粗重而高亢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巷子当中,带着令人心惊的颤抖。
巷子里的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齐齐望向巷口。
只见王大海那不显色的麦色脸此时也褪尽血色,惊恐地瞪大眼睛望向她两人,而后如离弦的箭一般突然冲了出去,嘶吼紧随而来:
“张福沅,你妹!快出来啊!”
这声大叫到最后,已经破了音。
秦越耳膜震颤,背脊发凉,不好的预感轰然压顶。
身边的男子先是一僵,急急留下一句:“我走一下。”
而后迅疾转身,往巷口冲了出去,动作幅度很大,往后摆手时,宽大的袍袖打在了秦越的脸上。
秦越惨白的脸立刻多了一道红棱,火辣辣的疼意让她猝然惊醒。
她二话不说,紧随张福沅之后奔了出去,又一把将那碍事的帷幕扯掉,却不小心连同束发的木簪也一同扯落,满头青丝翩然而落。
张福沅几步就冲出了巷口,在望向右前方时,奔跑的步子却是一顿,以秦越都难以想象近乎疯狂的高声去怒吼:“张凤芸!”
声音刚落,秦越也冲出了巷口,顺着张福沅的视线,穿过数个矮房房顶,她看到了矗立在远处的佛塔的最高层,一抹紫红的身影正坐在扶拦上,一手拿着簸箕,另一手从里面抓一把东西,而后向空中抛洒。
在抛出的那一刻,紫粉的东西被高处的风吹散,而后漫天翩然而落。
年轻的女子就坐在高处,粉色的晚霞铺在她身后,隐淡皎洁的圆月守护在她旁侧,如仙女散花般美得令人窒息,引得许多不明所以的人朝圣一般向佛塔涌去。
秦越在看清张凤芸手上抛洒的东西的那一刻,明明是睁着的双眼,却黑了一瞬——
紫薇花,天哪,紫薇花。
秦越褪都在发软,捂住差点要惊叫出来的声音——是袁观生,是袁观生干的。
张凤芸两只手都没有扶住栏杆,只有脚腕勾在下面拦柱上稳住身子,可却随着她用力向外抛洒的动作,一摇一晃,眼看着一不小心便要落下。
由于隔的太远,张福沅那声怒吼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没作任何停留,红着眼拨开挡事的人狂奔而去,嘴里还在不住的叫张凤芸的名字。
秦越根本已经忘了思考,素来柔弱身子骨却在此刻爆发了极大的力量,紧紧跟在张福沅身后往前奔。
周围人越来越多,离那佛塔也越来越近,再跑十几步,张凤芸就能听见哥哥的声音了。
可就在此时,张福沅却突然噤了声,顿住了步子。
“啊她跳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堵在佛塔下的人尖叫声四起,立刻逃命似的四散开来。
那抹紫红的身影,就那样一跃而下,“砰”地一声,仿佛地面都颤了颤。
在嘈杂喧闹中,秦越似乎听到了血浆爆裂和骨骼粉碎的声音。
她“啊”地一声尖叫,但这个字,却根本没有发出来,她在刹那间失声了。
秦越腿一软跌坐在地,仰头只能看见前面这个清瘦男子的背影。
那身影僵在那里,良久良久,才后脚跟离地,酿酿跄跄、接近疯狂地逆流而上。
秦越浑身都在颤抖,以至于她撑地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还是一个路人怕她被踩踏才托着她腋下一把将她捞起。
秦越好不容易站稳,就立刻往张福沅消失的方向追去。
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到佛塔之下时,只见官兵已经筑起了一道人墙,正在驱赶还想凑热闹的人。
秦越掏出了袖中的秦府令牌,官员俱于她身份才将她放行。
人墙打开了一个豁口,秦越一眼便看见一片血污中,张福沅正跪地抱着一个少女。
王大海和赵予分别半跪在他的左右侧。
王大海持刀怒视还在观望的众人,和想上前拖尸体清现场的官兵,脸上手上的血秽让本就高壮凛然的他看起来格外令人畏惧。
赵予贯穿右眼的伤疤、如蛇一般的红眼,看起来更是不好惹。
他握着锋利的短刃,鲜血从他掌心涌出,他不知痛似的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周围,而后又望着张福沅怀中的女子,握刀的手也会更紧。
在官兵让位的一瞬,王大海和赵予都看向了她。
王大海一副“你怎么来这了,快出去”的眼神,赵予眼中却闪过一瞬寒意,在秦越看见之前,他迅速低头,默然看向张凤芸。
让路的官兵小声催促,秦越才往前走了两步,进了人墙内。
她看着张福沅的背影,抬着千斤重一般的脚又走了三四步,涣散的瞳孔突然一缩——
她看见了那少女面目全非的样子,鼻子被挤按成肉泥陷入脸颊内,如红油豆花一般的东西满脸满头都是,从托举她脑袋的那双大手的指缝中蜿蜒流下。
她肚子异常鼓起,四肢以不可思议地弧度弯折和翻转,最骇人是她的脖颈,像是生生折断了一般,被托起的头和脖颈像是楼梯一般错节。
秦越的胃一抽,酸水直窜喉鼻眼,她弯下身子扶住膝盖,大口喘气,缓了半刻,才跌跌撞撞上前,蹲在张福沅身后,哑着声唤了一声:“张福沅……”
张福沅转过头,那茫然无措的眼,在看清是她的那一刻,突然就蓄上了半框泪水。
秦越脑子一热,抬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甚至还动了将人揽入怀中的冲动。
可下一秒,张福沅起雾的眼却突然一清,连带着脸部的肌肉都变得僵硬。
秦越猛然回头,顺着张福沅的视线,看向侧边茶饮楼雪琼坊的最高处,那里坐着一个淡蓝华衣的男子,正眼含笑意地与张福沅对视。
见秦越也看过来了,便将玉盏朝她一推,像是干杯一样,一饮而尽。
秦越简直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直犯恶心。
回头,只见张福沅盯着高处的男子,双眼在一寸一寸,一丝一丝爬上血红,他张着嘴却哑着声,惨白的唇剧烈的颤抖。
下一秒,是几欲划破秦越耳膜的一声嘶吼。
张福沅将妹妹的尸体交给赵予,而后一把拔出侍卫腰间的刀,酿酿跄跄往前雪琼坊冲,疯了一般不知是哭还是笑:
“袁观生袁观生袁观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筑起人墙的官兵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将此疯子放出去。
领头的官兵上前,悻悻陪笑:“官爷,还是让小姐入土为安要紧啊,您冷……”
王大海一脚踹翻领头的官兵,怒道:“去你妈的!”
而后再冷眼扫过这些持刀对着张福沅的官兵:
“谁敢拦,我就杀谁,都给我滚开!”
他大刀一挥,拦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已经屁滚尿流打让出了一条道了。
雪琼坊楼上的袁观生笑意更深,紫金的折扇指向张福沅,摇作“过来啊”的挑衅动作。
秦越收回视线,双眼在极怒和极静中回旋。
原著中,张福沅没有妹妹,他所有亲人都是得了善终的。所以,是她这个穿越者的不确定因素,引起了这个世界的变化?
那么,即便走在原著的剧情线中,男主加也可能会死吗?
秦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张福沅失去了理智,王大海更是莽撞,这两人单枪匹马去找袁观生,无异于入龙潭虎穴,那楼里指不定安了多少个顶尖侍卫。
随便一个无奈自卫、刀枪无眼,就能把他二人的命搪塞过去。
眼看着张福沅已经走出来人墙,步子越来越快,秦越一下子跑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张福沅,颤着道:
“张福沅,这仇我们一定会报,但现在你过去就等于入了他的圈套,如果连你也没命了,那你妹妹怎么办?冷静,冷静,张福沅…”
张福沅停在原地,而后回头,血红的眼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
秦越看着张福沅的眼睛,双眸颤动着泪光:
“我陪着你,先跟我回去,好吗?”
张福沅将手上的污秽在身上抹干净,而后盖住圈住他腰的纤手,再将那纤手拉开攥进手心里。
他转身,深深看了秦越一眼:“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说着,他将秦越拉到王大海身旁,对王大海道:“你就在这,保护秦大小姐和我妹妹。”
秦越抓住张福沅的袍袖,不让他走。
张福沅无奈,只得狠心褪去她的手,却没想到她会突然来一句:
“我跟你一起去。”
秦越不容置疑道:“要不然你跟我在这待着,要不然我跟你上去,你选一个。”
王大海立刻跳出来:“我也是!”
楼上的人收回视线,静坐了数秒后,突然抬手掀了桌子,价值连城的玉盏悉数滑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他起身,抖净袍上的碎渣,而后抬步出了房门,转入楼梯,缓步而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