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阁。

卯时三刻，施妤依照习性睁眼。小小的人儿，下巴尖削，就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镶在眼眶中，无端端地叫人怜爱不已。

昨夜里的一切，宛如幻梦，她神情自若撑起身子，探身拉了拉梨木床头的绳。铃铛一响，一穿着豆绿夹袄，编着个大油麻花辫的丫头，面上带笑，手脚麻利将床帐拉开。

“这劳什子天老爷，还在落雪。姑娘不多睡会？熙景堂那边差人递话，说雪大地滑，让姑娘不必拘于礼数，好好休整，问安的事，往后还长着呢！”

熙景堂是侯府正院，也是昔日施妤所居梅若园的隔壁。那场哀事过后，施妤三叔施盛清，不欲直接住进昔日兄长住所，另开了扇门，将梅若园主院围了起来，另起了几间屋子，也就是现今的熙景堂。

小丫鬟话一落，另一面皮紧绷、身穿靛青夹袄的妇人，捧着装了热水的黄铜盆，从小丫鬟身后过来。两人一人搀着施妤，一人以巾覆面，给施妤擦脸。

施妤被绿漪、青若两人，带着坐到妆镜前。梅花缠枝的青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容颜。

她总是苍白着一张脸，下巴尖尖。明明五官也是再标致不过，在这张病气未褪的脸上，总一股招人怜之感，像极一株风雨中被淋得左右摇摆的素白栀子。

“婶子心慈，我初来乍到，也不能失了礼数。”

她向青若笑了一笑，这笑却叫青若心中一酸。青若是原长远侯夫人钟氏的陪嫁丫鬟，钟氏嫁入侯府十来载，是她，见证侯爷、夫人如何情深，小姐如何冰雪聪颖。怎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

她眸中闪过一缕泪光，又同施妤说了好一会儿话，满腹心绪，这才止住。

外边的雪，还在下，时而大时而小，下了快一日了。

绿漪撑着油纸伞自库房领份例回来，一双露在外边的手，冻得通红。青若一边拿来汤婆子给她暖手，一边斥她莽撞，竟连双手衣都不知带。绿漪被说得连连点头，面上激动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小姐，你猜我刚刚去库房那边，听到了什么？”

“什么消息，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青若没好气瞟了她一眼，绿漪没理，继续说，“那好死不死的臭王八，京兆府尹竟然死了！”

“哦？”施妤淡淡瞥了绿漪一眼，绿漪这丫头，是她四岁那年，嚷嚷着从马车轮前救下的乞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她打哪同胡生那畜生结的怨？

青若替她问出她的疑惑，绿漪：“我是同那狗贼无冤无仇，可你不知道，那贼子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万姨娘的远房亲戚的妹子，好好一个刚十岁的小姑娘，街头卖莲蓬被那狗贼瞧见了，没两日就横着被人从京兆府后门，扔了出来。”

“万姨娘的远房亲戚，两人哭了好久，想着有万姨娘这门亲戚在，万姨娘能不能帮忙在侯爷面前说下话。”

“姑娘你也知道的，侯爷又不似之前，这些年早就不太往后院去了，万姨娘哪敢这么应承，正纠结犹豫间，两口子也没说话，回头就用白布蒙了妹子尸身，预备去皇城告御状。可御状哪能这么轻易？”

“最后呢？”青若出言。

“最后……那两口子连同幼子，全死了。京兆府说是意外。”

这话一出，蒹葭阁内一片沉默。施妤垂着眸，做绣活的手，也停了下来。她在攻略之前，就知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只是那时，她只是一个想一心将任务完成得更好的工具人。

现今啊……施妤不知为何，这时脑子突然闪过薄秋寒的脸。她点开系统面板一看，薄秋寒的厌世值来到了九十七，算是一个暂时安全的范畴。

施妤长舒一口气，心头却像蒙了层乌云般，一片阴沉。没人想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的手上。

薄秋寒那，还得想想法子。

施妤又从绿漪嘴里套了几句话，待她去熙景堂，已是申时。

临近岁末，府里大小事务诸多，施妤刚进熙景堂东房门，就撞见侯府下头各庄子、铺子的各管事们，挤了满满一屋，正给坐临窗大炕上头，一身穿大红并蒂莲布绒衣的妇人回禀。

妇人头簪金簪，通身富贵，一张敦厚的阔面，和气又不失威严，正是长远侯府现今的主事人李氏。

见屋内这般忙碌，施妤步子一停，想候着等管事们将事说完，没曾想，李氏早早从人群缝隙中，瞧见她来了。

“你这孩子，”李氏面上挂笑，手向施妤这边招了招，她身旁大丫鬟春杏，立马上前请诸管事到隔厅喝茶。

施妤向李氏走了过去，还没等她走近，李氏已从铺着丁香色条褥的炕上起身，握住施妤略带凉意的手。

“婶子特意叮嘱人，想让你多睡会，你倒好，是夜间地龙不暖，太凉没睡好？”

她一脸心疼，目光落在施妤眼睑下方的青痕。这青痕淡淡的，放在施妤无甚血色的脸上，格外明显。

“哪这么矜贵？”施妤说着说着，又轻咳起来。

她这具身子，妙就妙在吃什么丸药，都改不了病弱之态，体内又有真气循环，能习武。是个白日扮得了柔弱，夜间又能杀人最好的苗子。

她手边，李氏见她这般，连连摇头，好好一闺女，偏生身子骨这般不足。明明生得一张芙蓉面，娇花似的人儿，病气染身，实让人心疼。

她接过春杏端来的梨子川贝汤：“喝点，看看身子会不会舒坦些。侯爷昨日就寝前，特意提点，让我多留心你的身子。你若是要吃药，蒹葭阁缺了用度，别见外，都跟婶子说。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偌大一个长远侯府，不差你那点银钱。”

李氏出身伯爵府，娘家殷实，说话自然大气。施妤抿嘴笑笑，嘴角小梨涡若隐若现。

“省得了，婶子。”

两人正说着说着，“娘亲——”隔几丈，一银铃般的清脆唤声响了起来。

门帘掀起，一鹅蛋脸的女郎闯了进来，她一身鹅黄绣芙蓉袄裙，腕上戴着一对水头甚好的翠玉镯，发上簪了两只金步摇，一脸天真。

此人正是施盛清、李氏的独女施梨。

“二姐姐，二姐姐！”

施梨一来，径直将施妤扯至一旁，神情鬼祟，“娘亲刚跟你说，我们明日要去红螺寺上香么？红螺寺可是京都最灵的寺庙。我听说，明儿褚家也会去。”

“二姐姐跟褚二公子，是真的要定了么？”

她瘪了瘪嘴，一脸不舍，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眉头立马又飞扬起来。她瞥了眼李氏，见李氏正坐在炕上看账本，没看她这边，她立马附到施妤耳根子处，咬舌根子：“二姐姐，大事！”

“哦？”施妤扬了扬眉，“请讲。”

施梨又瞅了其他人，这才继续小声道：“褚家还有个三公子，同未来二姐夫生得一模一样！褚家，这么一个诗书仕宦之家，竟有对双生子！”

双生子在民间，实乃不祥之兆，尤其是讲究些的人家，更是忌讳这个。

“二姐姐，你到时嫁过去，能分得清么？这要是万一出了岔子，洞房时人错了，那……？”

她想着这些，连连叹气，李氏在上首，模糊听了点话音，拨算盘的手一顿，“施梨——”她连名带姓。哪有未及笄的女儿家讲这些，臊不臊人！

“不敢了，”施梨吐吐舌头，“爹娘都偏心你哩！”

两姐妹这般，说完私房话无其他事，又和绿漪、施梨的贴身丫鬟小笋，四人玩起叶子牌来。

施梨玩着玩着就开始耍赖，施妤含笑无耐，因刚施梨提了嘴薄秋寒，也顺手也点开他那边的情况来。

【厌世值，九十九。】

施妤嘴角的笑，僵在半空。

“二姐姐，怎了？”

施梨见状摸牌的手一顿。

施妤笑笑，慢慢从八仙桌旁起身：“无事，只是忽而想起，今儿冷玉丸忘吃了，怕是要赶紧回去才是。”

若是别的事，李氏定然要留施妤，事关她身子，长远侯府中谁都不敢大意。李氏闻言也无法子，招手唤来春杏，让自己的贴身丫鬟，送施妤同去。

外边的风雪未停，甚至因着天色已昏的缘故，愈发凛冽起来。春杏给施妤打着油纸伞，两人在风雪地里，东倒西歪。

眼见衣摆都吹着往旁边摔去，施妤索性止住脚步：“杏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婶子那要人，你也早些回去休憩。”

小人儿的话，软软糯糯，直往人心头上熨。怪不得侯爷、夫人都喜三小姐。春杏推脱再三，往后边转身时如是想道。

她目光未所及之处，施妤的目光，一下深了下来，像一口千年古井，里面什么都看不清。

-

无人的夜色之下，一个芝麻大点的人影，飞速在屋顶上穿梭。

施妤背着薄秋寒，身法使到极致，脚尖点得飞快。穿书十七载，她从未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狼狈。

刚开始看到厌世值九十九的提示，她还挺冷静。当一身夜行衣装扮，悄摸寻到褚府，施妤面上的淡然，不复存在。

不过一日而已，褚府的护卫，严了数成。她去小屋那都提着胆，蔺兰相那活阎王，今日竟杀了个回马枪，去薄秋寒那逼供了。

一片乱糟糟中，薄秋寒脖颈横在长剑之下，对她投来求助一瞥。

见状，施妤没有贸然同蔺兰相动手，反而刃向褚远山而去。褚远山身为大齐之巅的权相，为官清正，自然背地里想害他的人也多。

施妤同他的护卫，且战且退，就在蔺兰相放下刀剑，饶有趣味在一旁看戏时，她一声厉喝：“狗官，拿你这儿给我天地盟帮众偿命。”

施妤用的是伪音，说这话时，她和褚府护卫打得正酣，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一阵风飘过，施妤就已掠走薄秋寒，驱动身法，破窗向外奔去！

“思归！”

“阿弟！”

身后两声惊呼，没几息，尾音遥遥消失在泛着寒意的空气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容貌清丽艳绝的青年郎君，眉上飘满了雪粒子，嘴角却微微扬起。那模样，再乖巧再满足不过了。

【厌世值，-1】

飞过大半座城，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蔺兰相甩掉，施妤来到城北一座民宅。

“嗖——”

刚踏入，手臂旁一记飞镖擦过。

“来搭把手。”

施妤粗声粗气，懒得和这人计较。

一面容俊秀的黑衣少年，闻言戴上手上狰狞面具，吊儿郎当、闲庭散步般靠了过来。

“你打哪捡了个野男人？”

少年眉心一拧，薄秋寒却只留心到他戴上面具时，那一闪而过清俊的容颜。

施妤什么时候，置了所私宅，还在私宅中养了个野男人。

他竟不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野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