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州无头谜(十四)

江州府衙公堂上,崔元灏端坐案后,堂下捕役分列两侧,水火棍敲击青石板的声响整齐划一。

“带人犯赵五哥。”

他话音落下,瘦高男子被两名捕役押上堂来,赵五哥面色灰败,被掼在地上时,膝盖磕出不小动静,他没敢出声,也没敢抬头,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崔元灏没急着开口,漫不经心翻开案卷,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上格外清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赵五哥,本官再问你一次,初三夜里,你与王二在后山做了什么?”

赵五哥抖如筛糠,声音嘶哑,“小人与王二杀人埋尸,因想独吞钱财,便偷袭了王二。”

“哦?”崔元灏眉梢微挑,“薄氏死在哪儿庙内还是庙外,佛像前还是佛像后。”

赵五哥反应激烈。

他不是已经俯首认罪,为何在公堂之上又问出这番话。

他想至此,不停磕头,“小人,小人记不清了。”

崔元灏:……

他想起抓住赵五哥时,他承认杀死王二,但拒不承认杀死薄越香。

此等离谱之言,他自然是不信的,昨夜提审,不过几板子下去就全盘招认,不过可供词与仵作的验尸结果对不上。

这里头……有鬼。

他转辗反侧,想了一夜得出结论……或许真不是赵五哥杀了薄越香。

他本意是查出真相,不过堂下之人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崔元灏将仵作验尸文书掷于案上。

盯着他,缓缓说出疑点,“你说是用匕首捅死薄越香后割下她的头颅,可尸体只有头部有伤,这如何解释?”

赵五哥结结巴巴道,“大人明鉴,小人当时慌乱,记岔了确实是先用石头砸了她的头,再用刀……”

“那王二当时在做什么?”

“他,他在旁边放风。”

“赵五哥,若不老实交代,本官治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大人……”

崔元灏从堂上往下看,赵五哥神情分外紧张,眼里全是慌乱与挣扎。

或是昨夜那顿板子让他有了后顾之忧。

“赵五哥将你知道一切和盘托出便好。”

崔元灏的话吓得赵五哥一激灵,他抬眼看上去,堂上之人收敛了些高高在上的傲慢,从神情和说话语气来看,与先前判若两人。

赵五哥不由得打个哆嗦,整个人瘫软在地,他原本只是不惹麻烦,没想到会背上人命。

思绪飘回发现头颅的那天下午,他曾在巷口撞见王二哼着小调。

他当时还拦下王二,催促他还钱,骂他是个只会趴在女人身上吸血的窝囊废,骂他花薄越香的钱迟早遭报应,什么软饭硬吃,卖身求财等不堪入耳的话尽数骂了出去。

王二当时脸色铁青,反常地没有还嘴,只是阴恻恻地笑着看他,那笑容让他心里发毛。

后来……如今想也十分凑巧,在发现人头后,王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他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第一反应不是解释,而是将头颅藏起来。

崔知府来之前,他家旁边的老吴,只是因为与钱家两口买菜时争执两句,在他们夫妻两人出事后就被前任知府打入死牢,没多久就在牢里自尽。

官府放出话是畏罪自杀,他知道老吴为人老实,他还有个即将嫁给外地富商的女儿,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怎么可能会杀人。

也有相信老吴人品的去替他喊冤,无一例外全部被打了出来。

老吴如此都被打入死牢,更何况在他家门口发现人头。

他信不过官府办案,所以第一反应便是将门口那颗头颅藏起来,不料刚取下就被王二撞个正着。

王二是赌坊常客,欠下一身赌债,其中零零散散他的一些钱。

他以此作为要挟,不仅要销债,更索要二十两封口银子,否则便报官。

老吴自尽,老母病重,幼子待哺,加上湘河浮尸闹得满城风雨,重重压力之下,脑子一混就答应了。

本意是想破财消灾,谁知王二贪得无厌,在路上又把钱加到五十两。

他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从前薄越香活着,掏心掏肺地贴补都不成,如今她人没了,这混子铁定是要坠上他。

越想越害怕,王二要是不死,往后就别想有一天安生。

本来真的没杀人,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娘跟孩子怎么办。

赵五哥想着想着,眼泪不停往下掉。

崔元灏目光如炬,听着抽泣声,威胁道,“赵五哥,本官最后问你一次。若再有半句虚言,大刑之下,累及家人,你可想清楚了。”

赵五哥犹豫片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使劲全身力气喊道,“大人明鉴,小人愿说实话,那薄氏,薄氏真不是小人杀的。”

堂外惊雷炸响,雨点噼啪打在青石板上,没晴几日的江州又开始下雨,赵五哥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凄惶。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几个挤在前头的婆子交头接耳。

“哟,这是要翻供啊?”

“早听说这赵五哥是个怂包,果然扛不住大刑。”

“就府衙的酷刑有几个能抗住。”

“肃静。”

崔元灏重重拍下惊堂木,堂内外顿时一静。

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湿了最前排看客的衣摆,买炊饼的老汉慌忙往后躲,不小心踩后面宋荷华的鞋子,“要死啊,挤什么挤。”

捕役们的水火棍整齐跺地,有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看得正起劲,被这声响吓得哇地哭出来,立刻被自家娘亲捂住了嘴。

赵五哥的供词断断续续飘出门外,崔元灏轻叩案桌,雨声渐密中听完了赵五哥的供述。

“既如此,你且画押。”崔元灏将供状推至案前,赵五哥哆嗦着按下指印,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不散反多,油纸伞下传来零星议论。

“有意思了,接下来就是审沈迁了。”

“听说他石块硬骨头到现在还没招认。”

惊堂木再响,沈迁被押进来。

他模样挺狼狈,囚衣上沾着污渍,浑身是密密麻麻的鞭痕,可眼神却还很锐利,被押到堂下后,抬头直直盯着崔元灏。

“沈迁。”崔元灏手指点了点刚呈上来的证物,“这些从王二家里搜出的金银首饰,你认识吗?”

沈迁瞳孔一缩,这些都是薄越香离家时带走的东西。

看来王二还没来得及用这些东西,就被赵五哥杀了。

“你之前说湘河里的女尸是薄氏,”崔元灏的声音突然变厉,“那你知不知道,她的随身财物全在王二家?”

外面突然炸响一声惊雷,光线下,沈迁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堂外的百姓顿时一片抽气声,有人低声说,“乖乖,这是要审出大案。”

崔元灏慢慢站起来,走到沈迁跟前,低下头看着这个不屑一顾的犯人。

“十七年的夫妻啊。”他说话速度不算快,像是钝刀子割肉,“认不得发妻尸身尚可说是河水泡胀,难不成连主人赏赐的死物也要用时间太久记不清为借口吗?”

他走到案前一拍案,惊得原本气定神闲的沈迁浑身一抖,“本官倒要问问,你们当年离府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雨幕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不由自主想起离京那夜,沈府后门的灯笼在雪地里映出的红光,以及对主子的承诺。

“听闻你们是在盛京成的亲。”崔元灏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本官特意调取婚书。”

他故意停顿,看着沈迁逐渐苍白的面孔,语气平静道,“你猜本官发现了什么?”

沈迁脑海中炸响主子冰冷的声音,管不住舌头就永远别开口,这声音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绝望的疯狂,“小的认罪,小的全部交代。”

“薄氏与王二苟合,偷了小人全部身家与他私奔……小的买凶杀人,可那杀手蠢如猪杀错了人。”

沈迁语无伦次地说着,以头抢地,撞得额角鲜血淋漓。

“大人,小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地板上汇成刺目的红,堂外雨声或急或缓。

崔元灏睥睨着他,一言不发。

沈徽说过沈迁与薄氏早早分房而眠,两人年纪不大,薄氏寻王二排解寂寞,沈迁处苛待儿子倒是没其他绯言,年轻气盛的男人怎么会没**。

不正常。

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果真是查到点东西,沈迁之前竟然是沈尚书府上的仆人,后因夜半与婢子幽会被发现后送进宫阉割为寺人。

本来是要在宫里待一辈子,又因为救了沈尚书的唯一儿子被重新带回沈家。

同时也得知自那一夜风流后他竟有了儿子,沈尚书记着恩情,于是乎给了他们一笔钱准许他们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今日只是稍带提了一下,他如临大敌。

沈迁倒是对主子忠心耿耿。

案情基本已经明了,只剩下薄氏命案无人承认,对于这个已经有了大概推断,那只有谢琳琅的头颅去向,他问道,“谢氏头颅在哪儿。”

沈迁失去精气神瘫软在地,“在后院,与那名杀手埋在一块。”

“你把杀手杀了?”

“杀错人自然不能给钱……但那杀手却不依不饶,情急之下给他毒杀了他,连着那个无名头颅一起埋在后院。”

“来人,押下去。”

崔元灏挥了挥手,看着沈迁被拖走的背影,若有所思。

堂外雨势渐大,百姓们撑着伞渐渐散去,但关于这场审讯的议论,如这雨水般在江州城内蔓延开来。

他刚拂袖转身,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崔大人。”宋荷华拨开人群冲上前来,“何余究竟何时能归家?”

捕役们的水火棍立刻交叉拦住去路,外围观的闲汉们又聚拢回来,卖炊饼的老汉踮着脚嘀咕。

“这不是何里长的夫人。”

“她家老二好像还在里面。”

“听说还是和沈家小子一道被关进去的。”

“前两日还有人看见他们同骑一匹马在街上闲逛,应该是没什么大事。”

崔元灏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宋荷华被雨水打湿的肩头。

“何夫人,何余牵涉命案尚未结清。”

话落已转身步入内堂。

“大人,大人……阿余菩萨心肠,断不可能与命案牵涉上关系,大人她是无辜的。”

宋荷华的声音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她踉跄着追了两步。

“何夫人请回吧。”年长的捕役叹了口气,水火棍横在阶前,“用不了多久二丫头就能平安出来,你回家好好等着就行。”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声响。

何余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正利索地分拣药材。

药碾在石臼中发出有节奏的研磨声,混合着雨声,在厢房内回荡。

“这药粉得要磨得再细些。”她自言自语道,“不能被挑出毛病。”

“王二是赵五哥杀的,谢琳琅是杀手杀的。”何瑾坐在一旁,眉头紧锁,“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琳琅与王二尸体都有人认,包括那具多出的尸体沈迁也已经认了。

可薄越香之死崔大人并未提及。

“沈迁承认买凶杀人,又说杀手杀错了人,那薄氏到底是谁杀的?”

何余头也不抬,灵活地将研磨好的药粉倒入瓷碗,“这样都查不出来,只有可能凶手已死。”

“王二。”何瑾忽然道。

“嗯?”何余手上动作一顿。

何瑾站起身,在狭小的厢房里来回踱步,“薄氏带着财物与他私奔,却中途反悔,或是王二想独占钱财……”

窗外,一道绯色身影悄然停步,崔元灏本欲敲门,在听到屋内对话时收回了手。

“或许吧。”何余将配好的药装入瓷瓶,轻轻晃了晃,“我要去趟回春堂了。”

何余刚推开门,迎面就撞见崔元灏立在廊下,官袍被雨水洇出深色水渍,他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欲叩门的姿势。

两人目光相触,何余立刻别过脸,拎着药箱侧身就要从他旁边挤过去。

崔元灏冷眼扫过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掸了掸官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他背影,语气淡漠。

“毫无礼数的乡下丫头。”

“我得赶去回春堂,若是过了,我给您表演个五体投地。”

何余听到这也没与他置气,边往后退边朝着他行了个夸张的礼,不料撞上一堵坚实的墙。

何余抬头就对上沈徽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他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多谢,多谢。”

她干巴巴地扯出个笑,往旁边挪了两步,这人怎么跟个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后面。

趁他愣神,何余立刻抓住机会开溜,提着药箱一溜烟跑下台阶。

得快点,可不能踩着点,让他抓到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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