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春堂(八)

沈徽静立着。

脚很重,挪不动半分。

他扫过这片杂乱。

脚旁边倾覆的马车,厚实的布匹把车厢压得变形。

车旁有道拖拽形成的血迹。

在另一处,被压到的油菜那有个清晰的脚印。

不算大,推测是女子。

失败的拦截,仓促的逃亡,发生在片刻之前的,力量悬殊的斗争。

所有线索在沈徽脑中飞速推演拼接。

何余被带走了,且生死未卜。

风似乎更冷了些,沈徽脸上没什么表情,唇线抿得极紧,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他想,他应该是高兴的。

即便她帮了他。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嘴角却是一点也扬不起来。

她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总让他记起一个人。

以前的他,总觉得自己置身在热血而不朽梦境中,觉得自己能扬名立万,横扫千军。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

赞赏的话谁都喜欢听,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凡俗琐事本就该如此简单。

看那些为生计愁眉苦脸的人,他经常静静立于一旁,目光平静地掠过,偶尔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总觉得他们是少点通透,就像他总能轻易找到捷径,而旁人还在原地打转。

毕竟和那些背个文章磕磕绊绊半天的人比,他确实优秀太多太多。

看着那些不如他的人,他会摇头轻叹,那叹息里没有多少惋惜,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了然。

而就是这么聪明的他,却死在自认为的朋友手里。

用最残酷,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何余太过鲜活,这种鲜活于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过于明亮,也过于脆弱。

可现在,这片狼藉里,那点微弱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任何试图挣扎的光亮,终究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就像许多他不愿再记起的往事。

可此刻,竟有衍生出难以察觉的空茫。

那是种计划外的变数被强行抹除后的不适。

仿佛一盘棋,被人伸手拂乱颗并非关键,莫名让他多看两眼的棋子。

他需要找到她,无关任何道义和情感。

沈徽吸口冷夜气,将茫然压进眼底深处。

他转身,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条被踩出的,通往更深黑暗的小径。

而此刻,何余正拖着侯七在地面上艰难移动,他体重惊人,全靠她一股狠劲支撑。

在终于抵达废窑厂时,她一脸不悦,将他肩头重重甩下,侯七沉重身躯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你轻点。”

谢昀安顿好屠铁朝她看来。

“老娘没弄死他们算好的,轻点,搞笑呢?”

何余叉腰腰气喘吁吁站着,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来,看着谢昀的眼里也多了几分不善。

“要不是你哐哐哐给我磕头,我才不答应搭把手呢。”

她越想越气,怎么就答应听他解释呢,她不应该答应的,她应该送他们蹲大狱。

谢昀:“抱歉抱歉抱歉。”

“我差点死了,光说抱歉有什么用。”

“他娘的,给你脸了是吧。”屠铁脸上腾起戾气,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会不会好好说话。”

他挣扎着想坐直些,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但却摸了个空,更加暴躁,指着何余低吼道,“你要是敢连累小昀,老子不会放过你。”

“看我的眼睛,回答我。”

“你还是个人吗?”

她累得气喘吁吁,浑身骨都散架了,结果这罪魁祸首不仅没半点感激,反而倒打一耙威胁她。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方才她害怕对方弄死她,如今倒过来,要是还忍,那岂不是成了没脾气的受气包,何余冲着屠铁就怼回去。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是谁差点被你们一刀噶了还得在这儿给你们当苦力,一点都不懂知恩图报,白眼狼。”

她越说越气,指着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地上哼哼的侯七。

“看看!看看我这脸!再看看你们俩!”

“到底谁不会好好说话?谁不会放过谁,要不是谢昀还有点人样儿,磕头求我搭把手。”

“你们现在早就被官差摁在地上摩擦了,还能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

“还跟我横?横什么横!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跑啊,大坏蛋伤两条腿,小坏蛋伤一条,这都是报应。”

“你他娘……”

谢昀适时阻止,“铁叔,别闹了。”

他靠着角落坐下,乌青之下藏着难以掩藏的疲倦,刚失去姐姐,家里的仆从又做出这样的事情,很难不心累。

何余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很想问问他,能不能给点补偿,但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

现在谈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废窑厂一下子静下来。

她挪着小碎步蹲到小男孩旁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一个小孩半夜三更,出现在荒郊野外特别诡异。

想到这儿,她觉得那包糖也有点眼熟。

何余:“你是谁家孩子?”

阿蛮看她眼,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也跟着挪。

“你家人呢?”

“不会是个孤儿吧。”

“一直没听你说话,你是不是……”

何余顿了顿,盯着那孩子又黑又亮的眼睛,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啊!我想起来了。”

何余攥着男孩手腕,阿蛮小脸煞白,嘴唇紧闭,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害怕和倔强。

“你是偷那个钱的小兔崽子。”

“好哇,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何余恨得牙痒痒,“你那不是偷,是抢。”

“把钱还给我。”

何余另一只手摊开伸到阿蛮面前。

阿蛮只是拼命摇头,想把手腕抽出来,眼里甚至憋出水光,但依旧不开口。

“嘿!还不承认?”何余火气更旺,“现在就把你送官,让崔元灏打你板子,看你说不说。”

她作势就要拉着阿蛮往外走,她当然不是真要把一个孩子送官,但这小子偷钱还装哑巴,态度恶劣,必须吓唬吓唬。

“等等。”谢昀出声阻止,“何姑娘,你冷静点,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偷钱就不是偷了?”何余立刻怼回去,但拉着阿蛮的力道稍微松了点,主要是这孩子挣扎得厉害,她也不好真跟个小孩动粗,“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谢昀恳求道,“我代他向你道歉,若真是他拿的,你的损失,我日后一定赔给你,只是现在……”

何余当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担心孩子是假,无非是怕她把屠铁和侯七送进去。

松开手,阿蛮立刻缩回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钱先记着,等这事了了,你必须给我个交代,要不然我就告诉你爹娘。”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跟头。

处理完小偷的问题,窑厂内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痛哼。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正没好气拍打着身上灰尘的何余,声音干涩地开口,“何姑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余动作一顿,警惕地看他,“又干嘛?”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昀垂下眼,不敢看她,“侯七叔和铁叔他们的腿伤能否请你,帮忙看看?”

何余怔愣片刻,忍不住笑出来。

“谢昀你没事吧,刚才谁要杀我来着?谁威胁我来着?”

“我现在没补两刀已经是菩萨心肠,你还让我救他们?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

屠铁闻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但也没再出声骂人,侯七则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何余一眼,又愧疚地看向谢昀。

谢昀也他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低声道,“我知道这过分,但他们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就真的废了。”

“今日之恩,谢昀铭记在心,日后但凡有何差遣,绝无二话,只求你帮帮忙。”

何余轻轻叹息,“谢少爷,我的医术仅限于分辨哎呀好疼和哎哟我快死了两种症状,您这不情之请,约等于让厨子去修房顶,我不行。”

侯七捂着腿,声嘶力竭喊着,“哎呀好疼,哎呀我快死了。”

何余:……

她挑眉,手指先指向侯七,又划向屠铁,“这位,刚才套我麻袋,那位刀架在我脖子上,现在,您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我以德报怨?”

她拖长了调子,“您见过破相的菩萨吗?”

何余什么目的,谢昀也瞧出三分,“你什么想法?”

何余抬手打断他,又慢悠悠踱了一步,蹲下身,与坐着的谢昀平视,眼睛亮得惊人。

她竖起两根手指,“两条路,一,我现在就走,去报官。”她顿了顿,嘴角勾起弧度,又强行压下去,“第二条路,救人,可以谈,但这是另外的价钱。”

屠铁扭过头,怒目而视,却被谢昀眼神勉强按住。

“你说。”

何余站起身,拍了拍手,“首先,诊金,这两位金贵,命更金贵,看在谢少爷你刚才磕头,呃诚心恳求的份上,卖你个面子,五十两。”

不等谢昀回应,她又踱到侯七旁边,用点了点他受伤的腿。

这个数目可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本来想多要一点,但以他现在境况,一时半会肯定拿不出来。

若他要打张欠条,那张纸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少一点就少一点,落袋为安,实实在在的银子才最可靠。

“其次,药费,包扎费,精神损失费。”

她转回身,看着谢昀有些呆滞的脸,笑眯眯地补充,“哦对了,还有那小孩偷我的钱,连本带利,也得记在你账上。”

“小昀把她杀了吧,老子受不了了。”

屠铁气得差点背过去,狠狠捶了一下地面。

他沉默半天,没理屠铁,“好,依你,都依你,不过此次回去在官府面前……”

何余立刻笑靥如花,变脸比翻书还快。

“一切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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