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静立着。
脚很重,挪不动半分。
他扫过这片杂乱。
脚旁边倾覆的马车,厚实的布匹把车厢压得变形。
车旁有道拖拽形成的血迹。
在另一处,被压到的油菜那有个清晰的脚印。
不算大,推测是女子。
失败的拦截,仓促的逃亡,发生在片刻之前的,力量悬殊的斗争。
所有线索在沈徽脑中飞速推演拼接。
何余被带走了,且生死未卜。
风似乎更冷了些,沈徽脸上没什么表情,唇线抿得极紧,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他想,他应该是高兴的。
即便她帮了他。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嘴角却是一点也扬不起来。
她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总让他记起一个人。
以前的他,总觉得自己置身在热血而不朽梦境中,觉得自己能扬名立万,横扫千军。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
赞赏的话谁都喜欢听,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凡俗琐事本就该如此简单。
看那些为生计愁眉苦脸的人,他经常静静立于一旁,目光平静地掠过,偶尔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总觉得他们是少点通透,就像他总能轻易找到捷径,而旁人还在原地打转。
毕竟和那些背个文章磕磕绊绊半天的人比,他确实优秀太多太多。
看着那些不如他的人,他会摇头轻叹,那叹息里没有多少惋惜,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了然。
而就是这么聪明的他,却死在自认为的朋友手里。
用最残酷,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何余太过鲜活,这种鲜活于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过于明亮,也过于脆弱。
可现在,这片狼藉里,那点微弱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任何试图挣扎的光亮,终究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就像许多他不愿再记起的往事。
可此刻,竟有衍生出难以察觉的空茫。
那是种计划外的变数被强行抹除后的不适。
仿佛一盘棋,被人伸手拂乱颗并非关键,莫名让他多看两眼的棋子。
他需要找到她,无关任何道义和情感。
沈徽吸口冷夜气,将茫然压进眼底深处。
他转身,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条被踩出的,通往更深黑暗的小径。
而此刻,何余正拖着侯七在地面上艰难移动,他体重惊人,全靠她一股狠劲支撑。
在终于抵达废窑厂时,她一脸不悦,将他肩头重重甩下,侯七沉重身躯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你轻点。”
谢昀安顿好屠铁朝她看来。
“老娘没弄死他们算好的,轻点,搞笑呢?”
何余叉腰腰气喘吁吁站着,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来,看着谢昀的眼里也多了几分不善。
“要不是你哐哐哐给我磕头,我才不答应搭把手呢。”
她越想越气,怎么就答应听他解释呢,她不应该答应的,她应该送他们蹲大狱。
谢昀:“抱歉抱歉抱歉。”
“我差点死了,光说抱歉有什么用。”
“他娘的,给你脸了是吧。”屠铁脸上腾起戾气,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会不会好好说话。”
他挣扎着想坐直些,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但却摸了个空,更加暴躁,指着何余低吼道,“你要是敢连累小昀,老子不会放过你。”
“看我的眼睛,回答我。”
“你还是个人吗?”
她累得气喘吁吁,浑身骨都散架了,结果这罪魁祸首不仅没半点感激,反而倒打一耙威胁她。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方才她害怕对方弄死她,如今倒过来,要是还忍,那岂不是成了没脾气的受气包,何余冲着屠铁就怼回去。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是谁差点被你们一刀噶了还得在这儿给你们当苦力,一点都不懂知恩图报,白眼狼。”
她越说越气,指着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地上哼哼的侯七。
“看看!看看我这脸!再看看你们俩!”
“到底谁不会好好说话?谁不会放过谁,要不是谢昀还有点人样儿,磕头求我搭把手。”
“你们现在早就被官差摁在地上摩擦了,还能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
“还跟我横?横什么横!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跑啊,大坏蛋伤两条腿,小坏蛋伤一条,这都是报应。”
“你他娘……”
谢昀适时阻止,“铁叔,别闹了。”
他靠着角落坐下,乌青之下藏着难以掩藏的疲倦,刚失去姐姐,家里的仆从又做出这样的事情,很难不心累。
何余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很想问问他,能不能给点补偿,但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
现在谈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废窑厂一下子静下来。
她挪着小碎步蹲到小男孩旁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一个小孩半夜三更,出现在荒郊野外特别诡异。
想到这儿,她觉得那包糖也有点眼熟。
何余:“你是谁家孩子?”
阿蛮看她眼,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也跟着挪。
“你家人呢?”
“不会是个孤儿吧。”
“一直没听你说话,你是不是……”
何余顿了顿,盯着那孩子又黑又亮的眼睛,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啊!我想起来了。”
何余攥着男孩手腕,阿蛮小脸煞白,嘴唇紧闭,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害怕和倔强。
“你是偷那个钱的小兔崽子。”
“好哇,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何余恨得牙痒痒,“你那不是偷,是抢。”
“把钱还给我。”
何余另一只手摊开伸到阿蛮面前。
阿蛮只是拼命摇头,想把手腕抽出来,眼里甚至憋出水光,但依旧不开口。
“嘿!还不承认?”何余火气更旺,“现在就把你送官,让崔元灏打你板子,看你说不说。”
她作势就要拉着阿蛮往外走,她当然不是真要把一个孩子送官,但这小子偷钱还装哑巴,态度恶劣,必须吓唬吓唬。
“等等。”谢昀出声阻止,“何姑娘,你冷静点,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偷钱就不是偷了?”何余立刻怼回去,但拉着阿蛮的力道稍微松了点,主要是这孩子挣扎得厉害,她也不好真跟个小孩动粗,“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谢昀恳求道,“我代他向你道歉,若真是他拿的,你的损失,我日后一定赔给你,只是现在……”
何余当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担心孩子是假,无非是怕她把屠铁和侯七送进去。
松开手,阿蛮立刻缩回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钱先记着,等这事了了,你必须给我个交代,要不然我就告诉你爹娘。”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跟头。
处理完小偷的问题,窑厂内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痛哼。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正没好气拍打着身上灰尘的何余,声音干涩地开口,“何姑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余动作一顿,警惕地看他,“又干嘛?”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昀垂下眼,不敢看她,“侯七叔和铁叔他们的腿伤能否请你,帮忙看看?”
何余怔愣片刻,忍不住笑出来。
“谢昀你没事吧,刚才谁要杀我来着?谁威胁我来着?”
“我现在没补两刀已经是菩萨心肠,你还让我救他们?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
屠铁闻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但也没再出声骂人,侯七则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何余一眼,又愧疚地看向谢昀。
谢昀也他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低声道,“我知道这过分,但他们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就真的废了。”
“今日之恩,谢昀铭记在心,日后但凡有何差遣,绝无二话,只求你帮帮忙。”
何余轻轻叹息,“谢少爷,我的医术仅限于分辨哎呀好疼和哎哟我快死了两种症状,您这不情之请,约等于让厨子去修房顶,我不行。”
侯七捂着腿,声嘶力竭喊着,“哎呀好疼,哎呀我快死了。”
何余:……
她挑眉,手指先指向侯七,又划向屠铁,“这位,刚才套我麻袋,那位刀架在我脖子上,现在,您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我以德报怨?”
她拖长了调子,“您见过破相的菩萨吗?”
何余什么目的,谢昀也瞧出三分,“你什么想法?”
何余抬手打断他,又慢悠悠踱了一步,蹲下身,与坐着的谢昀平视,眼睛亮得惊人。
她竖起两根手指,“两条路,一,我现在就走,去报官。”她顿了顿,嘴角勾起弧度,又强行压下去,“第二条路,救人,可以谈,但这是另外的价钱。”
屠铁扭过头,怒目而视,却被谢昀眼神勉强按住。
“你说。”
何余站起身,拍了拍手,“首先,诊金,这两位金贵,命更金贵,看在谢少爷你刚才磕头,呃诚心恳求的份上,卖你个面子,五十两。”
不等谢昀回应,她又踱到侯七旁边,用点了点他受伤的腿。
这个数目可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本来想多要一点,但以他现在境况,一时半会肯定拿不出来。
若他要打张欠条,那张纸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少一点就少一点,落袋为安,实实在在的银子才最可靠。
“其次,药费,包扎费,精神损失费。”
她转回身,看着谢昀有些呆滞的脸,笑眯眯地补充,“哦对了,还有那小孩偷我的钱,连本带利,也得记在你账上。”
“小昀把她杀了吧,老子受不了了。”
屠铁气得差点背过去,狠狠捶了一下地面。
他沉默半天,没理屠铁,“好,依你,都依你,不过此次回去在官府面前……”
何余立刻笑靥如花,变脸比翻书还快。
“一切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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