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愕然一时,谁也没想到先开口帮姜国公说话的会是明若寒。
就连宁泽殊自己也没意料到,按明若寒现在对自己的印象来说,该是不屑于与自己扯上半点关系。再者,还有误穿同件衣裳的事在前。
宁泽殊眸光动颤,盈动的泪花欲坠不坠,始终注视着几步外的明若寒,那楚楚怜人的模样看得其余人的心都软了,只是明若寒依旧没给宁泽殊一个正眼。
裴寂自然将此幕收入眼中,眼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更一句不言,好似不认识自己似的,倒让人觉得他现在此举像是个大大的笑话。
裴寂指骨捏紧,实不想放,也不知在拼什么而僵持着。
同伴心惊地上来劝阻,低声说了些要他注意场合,不要把事闹大的话。
他忍了又忍,愤恨地描摹宁泽殊的侧脸,几番轮回,才猛地一甩手,一句话不说,立刻转身走了。
同行人拦他不及,先跟明若寒道了句抱歉,说好改日登门请罪,这才追着人匆匆而去。
如此,一桩闹事随着生事一方的离场而落幕。
“好了好了,我们不妨忘掉刚刚的小插曲,别破坏了今日的好心情。”出来打破死寂的仍旧是扬州知州,圆滑地说着场面话。
扬州地方虽不大,但实属江南的重要之地,知州的面子,大家都是要给的。
如此宴席的气氛再次回归平和。
知州松了口气,转对宁泽殊担忧道:“可要给姜国公唤个医师来?”
宁泽殊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手腕,他皮肤细嫩,刚刚那人使得劲又极重,这一下,腕骨上就留下了四道深红的指印。
他不想再给明若寒添麻烦,摇头道:“不必……”
边说着,边抬眸小心扫了眼,却见明若寒已经转身离席了。
宁泽殊失落地叹口气,连腕骨的疼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宁泽殊顶着国公爷的名头,虽无实权,但身份依旧尊贵,所坐的位置自然与旁人不同。
本来扬州知州想让他直接在主位坐下,但宁泽殊不想坐的那么显眼,推辞之下,就坐在了主位旁侧。
也就是明若寒的身边。
明若寒不知去做什么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
宁泽殊局促不安地坐着,很快便有人上来敬酒,一杯接着一杯,他不便推辞,胡乱饮了好些。
等到再提酒壶,手中一轻,里面竟是一滴都没有了。
但仍有人等着要敬酒,宁泽殊想让人帮着添些,正此时,身侧阴影落下,偏头仰起,对上了那张熟悉,噙着冷峻的面容。
他垂掩长睫,在眼下投落整片阴影,一个眼神都没给宁泽殊,动作优雅地落了座。
霜色衣袍轻荡,边角缀着金丝的微芒,跟着挥来冷梅的香气。
原来是去换衣服了。
宁泽殊头脑发懵地昏想着,他还真是讨厌自己,连穿同件衣服都不行。
“唉……”
一声长叹因着酒醉肆意宣泄而出,身侧的扬州知州立刻问道:“姜国公何故叹气?”
宁泽殊以手支额,被酒液浸润的唇张了张,欲把烦忧相告。忽想起旁边坐着的人,便吞了话,纤纤玉指拎着那空了的酒壶,懵然轻笑,“没酒了……”
若真有媚骨天成一说,那醉酒的宁泽殊便实实在在配得上这四字。
暖黄灯火衬亮那张芙蓉面,眸中聚起水雾,双颊酡红,唇角微勾,乌痣变得生动,说是一笑百媚生也不为过,亦显娇憨之态。
知州忽感口干舌燥,几番吞动喉头,高喝了声,“人呢!还不快给姜国公添酒!”
很快有人端了壶新酒上前,搁在宁泽殊的手旁。
宁泽殊执起壶身,刚刚将杯子满上,便有人上前来敬。
明若寒在一侧时而独饮,时而与人碰盏,状况比起身侧人来人往的宁泽殊相差甚远,然而他却始终未看过宁泽殊一眼。
月光慢慢爬升,席上众人喝得东倒西歪,被府上仆从们接二连三地送走。
最后扬州知州也喝不动了,摆手起身要走,摇晃的身躯给下人扶住,他仍不忘招呼宁泽殊。
“姜、姜国公,我们……一道回去……”
舌头都捋不直了,还试图伸出手去拉倚在桌上的宁泽殊。
没扯动人,自己反倒往后栽去,恰撞上身后端着酒壶走过的婢女,弱柳身姿霎时不稳,托盘中的酒壶呈弧线甩了出去,顷刻撒了宁泽殊一身。
“国公爷饶命!”婢女慌慌张张地跪下,冲他磕头。
宁泽殊本来迷迷瞪瞪的,都快睡着了,被凉润的酒液霎时泼醒了,他摆摆手,不在意地含混道:“没事,别跪着了。”
“不、不敢,奴弄脏了国公爷的衣服,要是让主子知道会将奴赶出去的。”
她低着头,身躯瑟瑟发抖。
嘴里的“主子”便是明若寒。
宁泽殊下意识瞥了眼身侧早已空了的位置,他好像是去送客了,所以一直未曾回来。
不过衣服湿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宁泽殊放轻语气,宽慰说:“没、没事……只是件衣服而已。”
今夜喝得酒太多了,宁泽殊说话的速度都变得慢吞不少,缱绻着深浓所以。
然年轻的婢女却还是不肯起身,“不行,国公爷这样回去,奴肯定逃不了责罚。”
“那你说要怎么才好?”宁泽殊依着她的话。
婢女咬唇,胆战心惊道:“内院有备下的衣裳,请国公爷随我去更衣。”
宁泽殊愣了愣,这时身旁保持沉默的知州突然开腔,“既如此,姜国公便去吧,省的让美人垂泪。”
眼看他都这么说了,宁泽殊只得依言点头。
待他被婢女扶着进入内院,知州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若有深意,摇头道:“真是,连美人想要勾搭的心思都看不出,姜国公可真是,醉得厉害了……”
感叹完,望过眼头顶的月亮,决定不再驻留,由仆从搀扶着,很快离去了。
席散尽了,桌上酒壶倾倒,淋漓几滴清液,在月华下微微闪光。
一阵夜风袭来,内院只听嗡嗡虫鸣,轻声门响,跟着一声混着酒意的低叹。
宁泽殊意识不清地歪躺在榻上,原本刚进来的时候是好好坐着的,结果那婢女说完去拿要换的衣服后就不见人了。
等着等着,身子就歪了,眼皮更是坠了铁球般沉得厉害,他阖眼浅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月华渗入,一道黑影同时入内,踩在地上的脚步慢而缓,转过的脚尖直逼榻上的人。
而被酒劲冲昏了脑袋的宁泽殊毫无反应,依旧陷在梦乡中。
黑影很快来到宁泽殊眼前,将他的睡颜笼罩住,似张开的大网牢牢锁住人。
宁泽殊这才像是感受到什么,眉头皱了皱,挣扎着睁开了眼瞳。
屋里连灯都没点,昏暗异常,幸而榻边有窗,月色穿过窗户纸朦胧照亮一方之地。
宁泽殊动了动唇瓣,眼神迷离,呢喃着,“明若寒……”
皎洁月色照亮黑影的脸,确确实实是明若寒没错。
他眼神睥睨落下,似看到什么秽物般,紧皱眉头,双唇分开一线,语气森冷,“我问你,记录盐运使贪税的账册在哪儿?”
宁泽殊眉头收得更紧,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着慢声重复道:“……账册在哪儿?”
声线慢而绵懒,接着竟傻呵呵地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呀?”
这幅样子大大触怒了明若寒,他眼梢转厉,话音刺寒,声量骤高,“别装糊涂,账册到底在哪儿!”
宁泽殊双肩瑟缩,不安地垂下坠着水光的双眸,咬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你—”
一声弱弱的泣音打断了明若寒即将脱口的愤怒,宁泽殊歪靠着榻边,由肩往下都在发抖,一边抖一边哭道:“我不知道,别凶我,我真的不知道……”
似是觉得委屈,哭声竟越发凶了,他抹着脸上的泪,慢慢坐直身,双手揉眼,泪水一个劲儿地顺着脸颊滑下,流过乌痣,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被训得只会哭。
明若寒眉心紧紧拧着,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此前得到的消息是姜国公喜酒,且醉酒后不论问什么都会相告,次日便不记得事。
于是明若寒以此为突破口,特地设了今日之局,他清楚百官念着宁泽殊的身份都会上来敬酒,后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更是在新上的酒壶中加了神仙醉。
只要从他口中问出账册一事,那江南盐运使贪腐一案就能彻底完结,再让他吐出这些年侵吞的税款,国库就能再次充盈,受灾的百姓,边疆的将士也就都有救了。
但宁泽殊的反应实在过于奇怪,就算不会相告,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放声大哭才对。
是哪里出了问题。
思索间,明若寒低眉,没什么情绪地一扫仍在哭泣的人,心知从宁泽殊口中问不出东西了,便要离开重做打算。
然他身形刚一动,就被人抓住了衣袖。
“你别讨厌我,我真的不知道。”
哀求般的哭音随着紧握的手指小心地响在屋子里。
宁泽殊一再攥紧指尖,将那一点布料抓实在掌心中,虽则意识不清,但对明若寒要离开的这一事实理解深刻,他把这视作为厌恶。
谁都可以,明若寒不行,他不能讨厌自己。
若是平常,宁泽殊绝不会如此,但深入四肢的酒意在刺激,加深了心底的某个情绪。
从前就不受人待见的宁泽殊,唯一的慰藉是书中的明若寒,他跟自己一样被排斥在外。
宁泽殊一度觉得他们二人若是在平常时相遇,肯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理解彼此,认同对方。
只可惜,明若寒眼中望着的,是姜国公宁泽殊。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明若寒吐出的字字如刀,手腕略微一挣,瞬间脱离了身后之人的拉扯,大步离去。
宁泽殊蜷缩指尖,抱住双膝,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