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水花飞溅,本来刚好装着三人的船,现如今变多了一人,船身吃水加重,船夫看着摇摇欲坠的小船,眉间沟壑深了好几层。
宁泽殊扶起倒在船上的明若寒,他仍在不停咳嗽,猛呛出好几口水,看得宁泽殊心疼不已。
一面顺着他的后背,帮助他喘气,一面催促船夫,“快、快些!”
船夫忙不迭从忧心自己船的状态中走出,快划了船桨,往湖中停着的精致画舫而去。
宁泽殊焦心明若寒的状况,无暇顾及旁的事,也就全然没注意身后灼热的目光。
全身湿透的裴寂上了船后,没有整理自己身上的狼狈,反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人的背影。
眸底聚起深烈的嫉妒和怨毒,只因宁泽殊那种关切人的眼神原先是全心全意望着自己的。
流过水珠的指骨渐渐攥紧,颤抖着释放出无形的愤怒,可再如何浓烈的情绪都传答不到该体会到的人的心里。
装载了四个人的小船,在船夫的奋力划动下,吭哧吭哧到了停着的画舫边。
揪心等了许久的徐英立刻招呼人下去接应,总算将**的三个人都接了上来。
徐英早在画舫上就看到了裴寂在湖中的一举一动,只是实在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做出这种惊天之举。
他心有愧疚地看了两个无辜被牵连的人,刚想赔礼道歉,就被心急的宁泽殊慌乱打断,“船上有干净的衣裳吗?”
徐英反应不及,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应道:“有的,船上都备了。”
宁泽殊即刻催促道:“那快带明大人去换身衣裳,另外还有驱寒的姜汤。”
虽说天气转热,可湖水温度仍旧寒凉,宁泽殊从水里上来后身子一个劲地哆嗦,风一吹,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了。
何况明若寒还呛了水,整个人到现在都未能缓过来,脸色煞白,双唇失色,眸光一阵失焦一阵聚集,看起来情况很差。
徐英即刻差了个仆从过来,宁泽殊随之扶起明若寒的一只胳膊,想将他一路送到房间。
可还没怎么动,扶着人的手就被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推,不大的气力,似是为了引起注意。
宁泽殊疑惑地转眸,明若寒虚抬着眼睫,少了凌厉,湿漉漉的黑发衬得整个人更接近现实,不再遥不可及,“你……”
这话似乎不好说,他抿唇顿了顿,遮下纤长浓密的睫羽才继续,“你也先去换身衣服。”
宁泽殊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跳停了一瞬。
明若寒的态度有所松动,这是当头砸来的惊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还好。”
宁泽殊想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可下一刻明若寒眉头轻蹙,当着众人的面,从他的搀扶中挣出,之后跟着候在一旁的仆从慢慢走了。
宁泽殊愣在原地,身侧徐英默默注视,背后裴寂也在关注着这一切。
待人走远,徐英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玉润的面庞充斥着旁观者心领神会的浅淡笑意,观察审视的目光由这一幕转到后侧的裴寂身上。
看他衣角还淌着水,发红的眼神却紧紧盯着前头人的后脑勺,侧脸上还留有淡淡的巴掌印。
徐英忍不住再摇了头,一个两个都是痴情种,现如今这关系更是有意思极了。
在逐渐僵固的气氛中,徐英率先冲破寂静,对失神的宁泽殊道:“姜国公也先去换身衣服,姜汤我已安排人煮了,一会换好衣服就可以喝了。”
宁泽殊回了神,礼貌应道:“好,多谢。”
在回话这一刻,倒不见刚才的气急神态,反而是沉静了下来。
徐英略感意外,一侧眉毛微挑,看他跟着仆从离开,与他点了点头。
这时裴寂身形也跟着动了,似是想跟着宁泽殊离去,可刚走出去,就被一侧的徐英伸臂拦下。
“做什么?”裴寂语气很冲,脾气显而易见的不好,是不能被惹的状态。
徐英勾唇笑着,眉眼弯弯,“我收回先前要帮你的承诺。”
裴寂静了下,似乎在反应他的话,之后怒道:“徐英你—”
“诶,先别骂。”徐英灵巧地堵回他的话,接着道:“不过我会帮你抢到宁泽殊,从明若寒的手里。”
裴寂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突然变卦又突然掺和进来,揪起双眉,费解道:“徐英,你到底在想什么,最开始你不是就已经答应帮我了吗?”
他说的是他找上门被徐英无情戳穿,才有了今日的画舫之约。
“不,”徐英眼眸微眯,深深笑着摇了摇头,碎落的金光泼洒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像只狐狸一样皮毛泛起漂亮的光泽,“我那时候答应你,只是答应帮你一次。”
说着他合紧双眼,眸子全都弯了,“而现在,我打算全心全意地帮你,直到宁泽殊从明若寒身边去到你身边。”
裴寂狐疑着挑眼看他,“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熟悉徐英这人,知道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心里正在酝酿坏水。
徐英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在裴寂近乎逼问的目光下笑道:“无趣的事我不做。”
裴寂瞬息明白了,虽然反感他这样把自己的事当游戏来玩的态度,但总归徐英聪明,有了他当军师,总比自己单打独斗要来的强。
裴寂抬起湿水的手背反碰上红热犹存的侧脸,天边的灿阳被浓密纤长的睫羽分割成一缕一缕,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暗。
宁泽殊匆匆换上衣服,这备用的衣裳并不是按着他的身量做的,穿上略大,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虽不大舒适,不过总比穿湿衣要好得多。
出门后,他没立刻到甲板处去寻另外二人,而是沿着走廊前行,碰到仆从便问明若寒的所在。
得知他还未换好衣服,宁泽殊便立刻踱去了那处,赶在他出房门之前,在门口站定。
刚理了理凌乱半干的头发,门就开了。
从里面出来的明若寒一脸霜寒,在看到门外人的时候,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宁泽殊率先开口道:“身子好些了吗?”
真诚的发问,他的身后是一扇打开的轩窗。
暖阳照耀下的湖面泛起层层的亮金色,若星辉般点缀在他的发丝上,半衬在羊脂玉似的侧脸。
风柔软地吹进来,轻轻插入发间,又松松地顺下来,和缓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柔软。
明若寒不着声色地落远了眸,凝神在他身后的湖面上,“嗯。”
简简单单一个字的回应,宁泽殊也能因此,心底泛起层层名为雀跃的涟漪,“徐通判已经让人煮了姜汤,要喝些的。”
这种没话找话的意味实在很重,明若寒抿动薄唇,直接点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泽殊手指掐紧,不愧是明若寒,一眼就知道他来此并非为了这些。
喉头滚动一时,他紧张干涩地启唇,“其实……”即将对视的眼神在相接的前一刻仓皇逃开,他挪开眼继续道:“那日我并非有意的。”
没有听到紧接而来的回答,宁泽殊也不敢抬眼看他,兀自抓紧了下摆,一如那日酒醉死攥着明若寒的衣摆般执着,浅浅咬唇道:“我不知会和你穿得一样,我穿那件衣服只是、只是不想你讨厌我。还有今日的事我并不知情,非我故意所为。”
或许是已经破了口子,剩下的话就如漏掉的米一般匆匆流了出来,“我知我在你眼中很是不堪,但、但我并非你认为的那种人。”说到此处又觉不对,慌忙改口道:“不对,从前可能真的是,但如今、如今的我并非那样,我想给你一个好点的印象,让你对我改观。”
说了这许多,仍未听到任何反应,宁泽殊心绪越发紊乱,语无伦次道:“我可以帮你,不论是什么。”
“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最后一句真心到不能再真心的话,是被这过度压迫的气氛给逼出来的,喊出声的时候,宁泽殊自己都愣住了,他居然真的都说出口了。
愣了几秒,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回应,“说完了?”
三个字似一盆凉水泼面撒来,凉意浸润全身,透骨冰寒,宁泽殊牙关打颤,心凉哽塞道:“说……完了。”
接着只听到鞋底和地板间的踩踏声,咯吱咯吱,在难言尴尬的寂静中化作锐利的刀刃重重刺在心口。
宁泽殊抬起发麻的眼皮,跟随道道远去的脚步声,看到了明若寒堪称无情的背影。
一时丧气不已,唇角勉力噙着的笑再维持不住,刹那消失,化为长叹,“果然还是不行吗?”
宁泽殊回到甲板上的时候,先看了眼面朝湖面的明若寒的背影,眼神中不受控地滑过失落。
下一刻徐英招呼的声音传来,“姜国公快来,姜汤的温度刚刚好,适合入口。”
目光所落处明若寒的身体未动,宁泽殊强露出个得体的笑,应道:“好。”
走过去时,强行忽略了坐在徐英身侧那人讨厌的脸,由他那里落来的眼神侵略性十足,凝在身上时,感觉像是被恶心的鼻涕粘住了般,引起浑身不适。
宁泽殊顶着不舒服坐下,端起姜汤喝了口,辛辣的味道直冲口腔,仅一瞬就红了眼,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不舒服的眼睛。
“现在可没人欺负你,你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裴寂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讨厌,阴阳怪气的语气听得宁泽殊郁气顿生,猛地放下碗,瞪着他道:“你要是脑子有病,就去治治!”
徐英在裴寂开口的当下,就给了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然而还是没拦住,刚想着开口圆场,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这完全不符合宁泽殊身份的粗鲁之语。
“哈哈哈哈。”身为看客的徐英没丝毫顾及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润爽朗。
当事人裴寂则是直接呆住了。
宁泽殊本气呼呼的,说出这话纯属情绪上头,一听到笑声,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话。
霎时全身滚过热浪,耳朵尖也跟着红了,当即转眼去看前头站着的明若寒,长身玉立,霜白色挡住了明亮的阳光,仅留下个漠然的背影,不知他当下是何种表情。
不会对自己更厌恶了吧……
宁泽殊倍感懊恼,心觉这人简直就是自己天生的克星,痛悔下,端起姜汤猛灌而下。
被凶了的裴寂欲言又止,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侧脸掌印明显印着,衬得他局促而狼狈。
好一会儿,别扭道:“我只是以为你哭了而已,你这么大反应是做什么?”
宁泽殊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会在你面前哭,你别自作多情了。”
“你!”裴寂拍案而起,震翻了瓷碗。
“诶,消消火。”徐英拉住他,又转向宁泽殊,赔礼道:“国公莫怪,裴寂只是性子直,其实只是担心国公。”
“徐通判不必道歉,你又没错,何必替有错之人道歉。”
一番话说下来,火药味十足,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裴寂顿时炸了,“好好好!你现在就是看我不顺眼!”眼角余光瞥见在一侧仿佛事不关己般站着的人,立刻指着明若寒的背影怒道:“让明若寒给我滚下船!”
宁泽殊当仁不让,站起来怒声维护,“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扯到明大人身上做什么!”
“怎么?你心疼了?”裴寂冷嘲热讽,眼神充斥讥笑,“今日他就不该出现在这船上!”
“你—”
宁泽殊想用收到徐英请帖时的话来反驳,但还不等开口,一道声线沉冷,宛若海底坚冰的话音响起。
“我今日确实不该在这里。”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噤声,尤其宁泽殊,眉头紧蹙,视线不解,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明若寒转过身,眸光气定神闲地转过众人,辉阳暖不热他的冷面,他看向徐英,声线冷,但无处不彬彬有礼,“我该下船了,请徐通判处理此事。”
“等等!”宁泽殊完全忘了礼数,打断明若寒道:“你去哪儿?你不是也受徐英之邀才来的吗?”
明若寒分给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冷硬的两字彻底打碎了宁泽殊最后的幻想。
“没有。”
宁泽殊瞳孔一缩,猛看向今日的主人徐英,“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而来的请帖,意外落水,不请自来的人。
这些种种在脑海中打乱重组,眸光倒映中徐英的脸色微变了变,唇瓣轻动,想要收拾残局。
但宁泽殊没给他这个机会,眼神在两人身上轮转,气愤中隐含崩溃。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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