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之城几乎完全被清空了。
本来,因为顾忌城内死灵,害怕再惹事端,陆臻他们一直沿着边缘谨慎前行。后来发现城内空无一人,两人为了加快速度,干脆用恢复的部分灵力御剑前行,全速穿过几道内墙。
虽然没了玉如意,总是被城内移位转走,但好在他们不再受到城门的制约,也没遭遇多大的麻烦。
最终,他们停在一座更加宏大的城墙前。
这道围墙比前面六道还要高得多,离得近了,眼前高墙直耸入天际,将漆黑如墨的天空挡得严严实实。
再往里,就是传说中的死灵之城最深处了。
而他们之前看到不断上升的死气,也是来源于此。
陆臻与萧子晗对视一眼,穿过墙壁向内走去。
这道墙很厚,不同于前面的墙体,跨一步就能过,这道墙就像一条幽深的隧道,陆臻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穿插在密不通风的墙壁内,明明找不到自己的实体,却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
陆依白说得没错,这种明明存在,却被周遭所有东西无视的感觉,真是太痛苦了。
穿过逼仄的墙体,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这景象却与陆臻原本的设想相差甚远。
若说前面六道墙内,主体是破败但还算是错落有致的民居,这道墙内,就是活脱脱的战争遗址。
黄沙中掩埋着无数看不清部位的遗骨,鲜血与土地共一色,即使是被遗忘的场景,也能穿透久远的时间,看出其中的残忍和萧瑟来。
陆臻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不小心回到了琳琅幻境里,随着时间被转移到了战争现场。
“你看这里。”萧子晗用脚尖蹭开表层沙土,给陆臻看下面的白骨,“还有这。”
陆臻凑过去,仔细辨认着已经破碎不堪的骨架:“像是腿骨?好像不太对……”
这具骸骨不自然地扭曲着,小腿弯曲,不似人类。
陆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向萧子晗,问道:“妖?”
“嗯,像是羊妖。”
“奇怪,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陆臻咋舌,“就这还最内层呢。”
萧子晗绕着这片区域走了一圈,问道:“之前在外面,死灵们是怎么说最内层城墙的?”
“就说在最里面,但是没人进去过,看大小像是三层城墙的面积,就默认为里三墙了。”陆臻说到这里,自己也反应了过来,“这里的居民……不是普通人?”
“好一点的情况,这里没有住民。坏一点的话……”
陆臻沉声接道:“妖并没有完全消失。”
现在冥渊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开启,如果妖真的存在,他们也会跟着来到人世吗?
百年前已经消失的物种,现在外面的人,还有办法应付他们吗?
萧子晗打断了陆臻乱七八糟的思考,提醒道:“先去找那些黑烟。”
陆臻收回视线,提起沧澜剑。
萧子晗为数不多的灵气在赶路的过程中用得差不多了,陆臻便自行御剑,将萧子晗拉了上来。
他们在腥风中飞速穿梭,与外界的猜测不同,最里面这一片广大的区域内,并没有其他城墙了。
他们一路前行,来到了死灵之城的最中心。
陆臻跳下沧澜剑,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惊诧得说不出话。
整整十八根黑色石柱拔地而起,擎天而立,黑烟正是从这些柱子上产生,汇入天空,源源不断地发散着死气。
往前看去,在最中间的一个柱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把长刀。此刀通体鲜红,看着朴素无华,没有精雕细琢的纹路,像小孩的塑料玩具一样毫不起眼。
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刀,却将柱子拦腰截住,导致中间最粗的石柱上的黑烟只有拇指粗细,歪歪扭扭地向上飘着。
陆臻伸手在黑柱上摸了一下,很凉,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冰冷,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萧子晗快步走来,将陆臻还在蠢蠢欲动的手拦了下来,不赞同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随便伸手去碰!”
陆臻不以为意:“碰了才知道是什么嘛。”
“你……”
“好了好了,别气。”陆臻安慰道,“现在我们找到冥渊死气的源头了。这些柱子供应着死灵们,就是不知道,如果冥渊现世了,这些柱子还起不起作用。”
萧子晗分明是师长,却被陆臻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敷衍了,心里十分别扭,直言说出来,却又显得自己太过计较,反而自降身份。
因此,在听闻陆臻谈及石柱时,他赶忙跟着转走话题:“只要有缺口,这些死气就会散出去,柱子断不能留下。”
谁知,听到这句话后,陆臻的语气却有异:“你要毁了它们?”
“嗯,不能让死气大规模扩散。”
“那冥渊内的死灵怎么办?”
萧子晗奇怪地看了陆臻一眼:“死灵若是因此而绝迹,那不是正好省了很多事端?”
陆臻闭口不言,他抬头看向高大的石柱,丝丝凉意顺着石柱渗进经脉,一直沉淀到心底。
没有了死气的供给,死灵就没有了生命的来源,他们会彻底地“死去”,抹掉所有存在的痕迹。
如此一来,冥渊的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了?”萧子晗再迟钝也发现不对了,更何况他本来就关注着陆臻的一举一动,立刻察觉到了陆臻的情绪变动,“我们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为何临到关头,却退缩了?”
“……我娘。”陆臻低低开口,神色复杂,“她在冥渊里。”
——陆依白。
萧子晗也反应过来了,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精致的喜服,又想到那个温和恬静的夫人,以及她一脸怀念谈及自己孩子时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陆臻当时出于愧疚不敢直接认亲,但不代表他不惦记陆依白。
萧子晗不懂人类母子之间非比寻常的羁绊,但他曾见过凡人之间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依稀也能明白,那是一种绝对无法被割舍的情谊。
起码,强过他和陆臻之间十几年理还乱的感情。
哪怕只有短暂的相处,也足以让陆臻把这个已经过世的人类女子放在心里最重要的角落,就算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也会优先想到陆依白。
萧子晗内心流过一丝酸意,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可无论如何,这几个柱子都不能留。
就算陆依白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但也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就弃大局于不顾。
萧子晗对陆臻的抗议置若罔闻,自顾自来到一个石柱前,将灵气探进去,仔细分析这柱子的构造。
陆臻看到萧子晗的举动,心里凉了半截,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继续:“萧子晗!”
萧子晗收回接触柱子的手,质问道:“你记得陆夫人说过什么吗?她说她是游离于生与死的中间人,还说过,很多死灵渴求的已经不再是人间,而是能让他们彻底安息的死亡。”
陆臻咬唇不语。
萧子晗继续道:“你怎么知道,她想要的不是一个解脱?”
“那也要问过她才行。”陆臻执拗地说,“我无权为她做决定。”
“陆臻!关键时刻,你在想什么?”
陆臻不吭声了,但还是固执地拉着萧子晗的手臂,不让他进行下一步动作。
绝望和不舍的感觉来势如此凶猛,连陆臻自己都没有料到,在知道陆依白会彻底消失时,他的心里会出现这么大的波澜。
就仿佛有人递给他一把刀,让他亲手剜出一块心头血肉,再彻底扔掉。
他自己也知道,临到关头打退堂鼓,会让他们前功尽弃还是小事,若是因此牵连了人间对峙冥渊的局势,那才是麻烦。
但陆依白,确确实实是他的生母啊。
即使相处时间十分短暂,可浓于水的血缘做不得假,陆依白两百年如一日的思念做不得假,那些遗忘的记忆里,他年幼时偶尔对“母亲”的幻想也做不得假。
萧子晗出生便知晓世事,自然不理解,母亲对一个普通人而言的意义。
他原本想着,等离开死灵之城,做好心理建树,再和陆依白说出当年的真相。没想到,他还没走出死灵之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陆依白就在这里,她会怎么说?
陆臻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之前在幻境里,以及冥渊里的陆依白。
——她不会阻止自己摧毁石柱。
陆依白厌恶战争,又惋惜死灵日复一日不见天日的疯狂,她比任何人都在渴求冥渊的毁灭。
她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即使是死亡,她的执念都不是自己,而是沧澜与陆臻。
她并不怕从世界上消失。
陆臻闭上眼睛,慢慢松开拽着萧子晗衣袖的手。
心里空落落的,被剜出的那块血肉彻底坠落,再也难补其中的空缺。
陆依白不会看不开,是他自己自私,一直在懊恼之前的逃避,想再贪图更多。
若真是因为陆依白,而放弃了更冥渊致命一击的大好时机,才会让陆依白失望。
他不能做错更多,也不能阻止陆依白解脱。
陆臻觉得眼睛里酸涩得很,但眨了半天眼睛,却又什么都没有。
“星阑……”萧子晗见陆臻让步,放柔了语气,“陆夫人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她会认同你。”
“嗯。”陆臻还沉浸在悲伤的余韵中,低声应答,“是我不识大体,想要成事,还要依靠母亲的牺牲。”
萧子晗见他状态不对,严肃的表情也绷不住了:“我不是有意逼迫你……”
“我知道。”陆臻揉了揉眼睛,勉强对萧子晗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你说的没错,当断不断,只能深受其害。今天不断了这些柱子,就算来日能见到我娘,我也无颜面对她。”
说罢,陆臻把目光投向这十八根柱子上。
斩断这些柱子,就能终结冥渊,将一切提前扼杀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