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陡然静下来,乐正黎暗叹一声,不再纠结。
他总会告诉她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若真如他所说的这样,那么年宴当日,她已经不需要旁人的庇护,只要待在国师殿的话,岂不就能避开结局了……
可事情变化无常,她只剩下这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赌输,那么必死无疑,再无转圜余地。
“我相信大人……”乐正黎仰起脸,眼神澄明,狐眸稍弯,有笑意在缓缓滋生,“纵然大人有事隐瞒,我也只会觉得荣幸。”
“宫中这么多人,大人唯独愿意和我亲近,这般幸事,于我而言如天降横财。”
徊仙微敛长眉,没有去纠正她的话,“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乐正黎归拢心绪,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做这种项圈,约摸不难吧?”
“是不难,只是戴上项圈后,这个兽族便完完全全属于你的所有物了……我听你语中之意,似乎并未将他当作异族,而是同等的伙伴相处,对吗?”
乐正黎颔首,“是,我心中没有什么族群之分。”
徊仙将手搁在星盘上,指尖摩挲着某颗星子,“那这样的话,项圈似乎并不合适。”
“可我给他项圈,并没有半分折辱心思,也不是想着控制他,仅仅是一件礼物罢了。”
“话虽如此,毕竟是兽族,他们明白项圈的含义,就算你心思纯良,可怎知他不会歪曲你的想法?”
徊仙此言很中肯,但乐正黎一时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充当项圈的作用。
“也许你可以送他一个腰牌或佩剑?”徊仙建议道。
“宫中不能携利器,腰牌要过陛下的眼吧?”乐正黎问。
“对。”
又思索了片刻,灵光一现,乐正黎说:“要不……我送他一个平安锁,如何?”
反正都是戴脖子上的,项圈不好的话,那就换平安锁,寓意也很好。
“要不然璎珞也可以。”
乐正黎笑起来,一扫刚才的愁容。
她目光微移,便看见了徊仙胸膛前的珠链,那是和背云一体的东西,垂落在胸前,最底下悬挂着一块玉佩,倒和璎珞有异曲同工之妙。
“国师大人为什么会戴这个啊?”
她指了指徊仙身上的背云。
总感觉此物有些太过正式。
戴上背云后,连脚步都受到了限制,行走间,若动作幅度大了,前面和后面的珠链就会晃荡起来,不太优雅。
但一想到徊仙的身份,乐正黎就仿佛理解了。
她自问自答道:“因为你是国师,对吧?所以要端庄肃然,举手投足都要符合身份气质。”
哪知徊仙却摇了摇头。
他说:“是因为好看。”
“啊?”乐正黎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又抬手指着眉心的朱砂痣,“这也是点的。”
乐正黎的脑子宕机了一秒,想不到徊仙还是个爱打扮的人啊……
可这种想法在他下一句话出口后,就烟消云散了。
徊仙说:“我太无聊了,一个人守在国师殿不知道过了多久,总要有点事情打发时间吧,否则日日枯坐,也只能盯着星盘流转了。”
“所以我经常会练书法、插花、打坐诵经、学各种棋、读一些感兴趣的书籍……”
“我最爱读那些描写风土人情山水江河的地理志,这样也算是我自己去亲眼看过了。”
“可这么多年,那些书都被我翻烂了,各地盛景与地貌我也已了然于心,但我还是只能一遍遍重复翻阅。”
“因为我出不去,只能通过前人今人的文字和书籍来幻想他们所游览过的风景。”
徊仙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只是非常细微,几乎看不见。
他勾着唇角,笑意淡薄,眸光中竟隐有一丝憧憬之色,“他们辗转游历那么多地方……真是叫我好生羡慕。”
语气真挚,发自肺腑。
听他说完这一通话后,乐正黎有些失语。
她未曾料到徊仙兴趣爱好这么丰富的原因居然是太无聊。
“那你最爱做什么呢?习字?还是画画?抑或是收集各种漂亮背云?”她轻声问他。
听到这个问题,徊仙怔愣了片刻。
他摇头,“都不喜欢,我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们来教我的时候,总是心怀畏惧,也可能觉得我只是学着好玩罢了……所以为了让我尽快放他们离开,他们都只教我一些皮毛,随后就说已经学完了,然后就走了。”
乐正黎明白懂了话中的意思。
那些人都是奉命前来教导他这些小爱好,想着教会后,徊仙就会让他们离开,而他们想要早点离开的话,那就只教那些最简单易学的。
只要徊仙一上手,他们就解脱了,就会毫无犹豫远离国师殿。
而譬如下棋这种需要两两对弈的爱好,一个人下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连习字画画,他都找不到人来给他品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
久而久之,也就没了继续的兴致。
乐正黎吞咽着喉头,有些滞疼,是因为伤势?
还是因为潜意识觉得这样的徊仙很可悲。
“你在国师殿已经待了很久了吗?”
徊仙嗯了一声,面上神色有须臾空白,好像在算时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久到我已经忘记到底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在此期间,你从未离开过国师殿吗?或者是去到宫外?”
“没有,我出不去的。”
话音落下,乐正黎没再开口。
他出不去,是因为被赵家人囚禁了,就像他的母亲玉昭那样,被禁阵囚困在国师殿。
徊仙将目光投向观星阁外,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皇城的根骨脉络。
他以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大概……我还要被关在这里很久。”
生生世世,永不得解脱。
这是赵家人做的孽,但咽苦果的却不止赵家人。
还有这位唯一的伏灵族遗脉,北聿至高无上的国师大人。
徊仙的话回荡在乐正黎耳边,久久未散。
她不知道徊仙到底活了多久,但显然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国师殿,长到这么大,可连宫门都没有踏出去过。
这是怎样一种煎熬?
若乐正黎被关这么久,她真的会疯的。
十年二十年,她能堪堪忍受,但几十上百年呢?
徊仙是怎么受得了的?
甚至,他还没有一个知心之人相伴。
就这样一个人独守在国师殿中,所有人都不敢直面他的正脸,各种流言蜚语翻涌奔腾,他都充耳不闻。
乐正黎在回到宸华苑时,还有些恍惚。
元窈一见到她,就顿时苦着张脸道:“殿下,那个兽族真的暴起了!跟发疯一样把偏殿砸得稀巴烂。”
“什么,谁惹他了?”乐正黎面带颓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奴哪里知道……噢,您走后不久,晏皇子过来了一趟,奴同他在廊下说了会话。”
晏承阙心存疑窦,过来找乐正黎,是试探,也是假意关怀。
但彼时乐正黎不在,元窈就站在偏殿的廊道上同他说了会儿话,也顺势遮掩自家殿下行迹,为乐正黎出门找出合理借口。
晏承阙本不欲多留,可他生性敏锐,察觉元窈言语间有些许隐瞒之意,遂起了打探心思。
“你家殿下近来时常出门吗?及至年关,宫内的事物繁乱了起来,她到处乱跑,容易沾染上祸患啊。”
元窈一听这话,自然为乐正黎辩解,“我家殿下不是乱跑!她……她有事情要做。”
晏承阙微挑眉梢,眼底酿出一片深意,“哦?遇到难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我与她关系匪浅,虽然婚约不在,可多年情分皆不作伪,帮她一二,我万不会推辞。”
元窈抬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晏承阙,心底忍不住嘀咕: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啊,殿下在皇帝那边受伤,你也没出手相助,说什么假话呢?
但她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笑容浅浅,“劳晏皇子操心了,我家殿下自己能处理好一切。”
“也对,阿黎可不像宫中其他质女那般胆怯软弱,说不定日后我还要仰仗她呢。”
晏承阙也笑,眉目温润,一派亲和之色。
他又补充道:“不过我还真是好奇她最近在忙些什么,都忙的把我给忘了,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一些,我还想着多来看望看望她,没想到今日却扑了空。”
笑意温柔的晏承阙看着元窈,“她可提前说了几时归来?若是快回来了,我就再等一会儿……出去一趟,总要有个目的地吧?”
元窈讷讷半晌,支支吾吾地说:“估计还早,殿下您过明日再来吧。”
晏承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嗓音里夹着轻微笑意,“那行吧,等她回来了,你记得告诉她我今日来过。”
元窈忙不迭地颔首,她对付不了这种老狐狸成精的货色,更清楚说多错多的道理,最后只有打着哈哈把人给送出了宸华苑。
“奴瞧着晏皇子似乎有些异样,可能找您是真的有事情要说吧。”
乐正黎抬手摁着眉心揉了揉,“他没向你透露找我所为何事吗?”
这个晏承阙,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她肯定没好事。
他估计还跟元窈套话呢,幸好小丫头聪明,没上当。
元窈摇头,又观她神情不佳,关切问道:“殿下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怎么,有点累。”
“是被狼兽气的吗?”元窈满脸愤懑,又追问:“您要不要给它一个教训?怎么这么性烈,将偏殿都毁了……”
乐正黎冲她摆了摆手,“偏殿毁了,那我就住回内殿吧。”
她一边往内殿走,一边又在想乌九朝生气的缘由。
总不会是晏承阙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被他给听见了吧?
听见就听见了,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啊,哪里值得生气的?
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乐正黎想不通。
头脑昏昏沉沉,抛下这个疑问,她转而思索起晏承阙的行为……
想来想去,一团乱麻。
殿内果然不见乌九朝的踪影,也懒得去管他闹什么脾气,乐正黎脱掉身上的绒氅和厚靴,浑身乏力地瘫软在了床榻上。
事已至此,还是先睡觉吧。
内殿的床睡着可真舒服,不过满榻的气息都不复从前。
属于她身上的香气已经褪了个干净,乐正黎闭着眼睛动了动鼻尖,嗅到属于乌九朝的味道……
是阳光下被晒过的草木的清新气味,如同仰躺在草原上一样,高悬的金乌撒下光辉,暖烘烘又懒洋洋的感觉。
偶有微风过,吹的草丛沙沙作响,干净的气味便顺着风的轨迹被传递到远方。
裹着温暖的气息,乐正黎做了一个梦。
她很久都没有做梦了。
由于始终绷紧着神经,每每到了晚上,沾床就睡。
在梦里,触目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她分不清时间,更不明白自己所在何地。
乐正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一直没有停下过。
走了好久,终于碰到了透明的屏障。
她被拦住了,想要穿过去,但终不得其法,最后只能盘腿坐在了地上。
“乐正黎……这才是你的作用。”
有道声音突然响起,飘忽不定地盘旋在她的头顶。
“什么作用?”乐正黎仰头,冲着虚空大喊。
“回到这里的作用。”那道声音说。
乐正黎不明所以,再次扬声问:“回到哪里?这里吗?书中?还是什么?什么叫作用?”
她急得不行,好像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自己会立马死去。
乐正黎不想死。
她也不要死!
她苦心孤诣谋划着一切,所求始终不过是为了改写自己必死的命途……
声调高昂的女声一遍遍质问着,那道冰冷无情的声音却消失了,再没有回应过乐正黎。
白色笼罩,时间混沌,仿佛陷入了囚牢,此地只剩下她一个人。
乐正黎不断捶打着那扇透明的屏障,声嘶力竭地骂着求着问着……她想离开,更想得到答案。
暮色斜垂,穹边竟有几丝橘色夕阳晕出,好似将白日画卷收敛后,遗下来的缱绻赤墨。
国师殿,观星阁。
徊仙负手立在阑干前,遥遥望去,浮游的霞光深深映入眼底,斑斓又热烈,却没有丝毫温度。
他举起摊开的掌心,透过指缝,无论是皇宫还是世界都好似被割裂成了一场虚幻的盛景。
今日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终止星。
但她仿佛很迷茫,莽莽撞撞像一只懵懂的狐兽,明明两人的靠近都带着目的,可她恍若未觉。
徊仙垂下眼眸,手臂随之收回落于身侧,为什么她是终止星?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她能明白他的想法吗?
还有,她那日是否看见了他后背的东西?
……
徊仙轻叹,转身下了观星阁。
她受了伤,而他得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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