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是出现在差点杀死乐正黎的第二日。
夜晚的赵烛衾仿佛找到了随意置换的权限,仅仅出来了一会儿,将白日积攒的折子处理完后,就陷入了沉眠。
候在一侧的月德大吃一惊,为什么突然又有了变化?
他按耐不住情绪,问了一声赵烛衾是否需要请国师过来一趟?
赵烛衾摇头,只说不用。
其实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关于夜晚的赵烛衾到底有了怎样的心境改变?
他们之间向来很有默契,从不会通过信笺或月德之口传递对方的想法和命令。
一个主白日,一个占黑夜。
如果能彻底剥离的话,这将是两个性子完全相反的人。
可他们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
赵烛衾已快要忘记自己到底是何时产生的畸变。
或许是以五岁这一年作为的分界线?
在五岁前,他还尚有父皇和母亲。
在五岁后,他彻底失去了他们。
一个疯戾狂躁的父皇,和隐忍痛苦的母亲,他们的结合残忍且荒诞。
而赵烛衾则降生在了这场混乱又苦涩的闹剧里。
偶尔回想起父皇赵惑时,赵烛衾觉得他大概也是爱过自己这个儿子的吧?
只是赵惑无法控制自己了,满腔爱意和精神都倾泻在了他的妻子,也就是赵烛衾的母亲身上。
被彻底夺去了理智与人格,任由诅咒操控躯体,赵惑的结局是他亲手写出来的。
每到深夜,赵烛衾总会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去剖析赵惑,试图从他身上找到那么一丁点让自己获救的生机。
但这是无用的,毕竟赵惑连自己都救不了。
在日复一日地思索里,在把五岁那一夜的血色场景不断重建又摧毁的过程中,赵烛衾忍受着比诅咒痛苦千百倍的蚀骨折磨。
他得活下去,至少该让他以正常人的姿态死去。
而不是成为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空洞又麻木。
诅咒之力,太过强悍。
皆因赵氏先祖所犯下的罪孽实在深重,一代代子嗣交迭,竟未将这份力量削弱半点。
林阁老是唯一一位看着赵家三代人成长又逝去的老者。
对于自己女婿的崩殂,他无能为力。
到了自己的外孙时,他试图去挽救过,可还是眼睁睁地望着赵惑死在了熊熊火焰里。
而赵烛衾,是他的曾外孙。
五岁那年,赵烛衾亲眼目睹了父母去世的场景后,就陡然转变了性子,愈发向赵惑靠拢,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而又过六年,那件事情的爆发,让他体内的诅咒被完全激了出来。
最开始的一段时日,他的症状比赵惑当年还要严重许多。
以至于林阁老完全不能出宫,若非他守在赵烛衾身边,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帝必定要再造出更多血腥杀戮。
那时候的林阁老便明白了,赵烛衾可能都活不到赵惑那个年纪去。
诅咒的力量无比强烈地反应在赵烛衾身上。
连日的思索过后,林阁老的心底生出了一个妄想。
他想替赵烛衾寻觅出一个能彻底摆脱诅咒的办法。
林阁老已经很老了,须发尽白皮肤紧皱,可因着这样一个念头,他这些年来始终不敢轻易松懈心力。
他怕自己倒下后,接着就是赵烛衾。
因此他不断去翻阅皇室廷录,尝试从中梳理出属于赵氏一族的生逝脉络。
林阁老看的眼睛胀痛头脑昏昏,却倏然在文字的缝隙间,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白蝉。
此人很神秘,没有身份不辨性别,似乎与伏灵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同时与赵家也有了牵扯。
至于到底是人族还是兽族,没有人知道,反正林阁老从冗杂的皇室廷录里没有再找到更多关于白蝉的信息。
他猜测过白蝉或许是伏灵族遗脉,但也没有证据来证明。
黑羽卫被一拨拨派出去,顺着点滴线索去搜寻白蝉的踪迹。
这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如在茫茫大海中捞针,且捞的还是一个素未谋面全然陌生到连一幅潦草画像都没有的人。
林阁老未曾放弃,而这般强势且搅乱各地平静安定生活的行动也让诸多人族与兽族苦不堪言。
他们不知道这些身着细丝黑甲的兵士在找什么,只晓得他们经掠数次,话术来来回回问的都是那几句,翻找来翻找去,像是在逮一只有着特殊标记的耗子。
可天底下的耗子何其多,谁又知道那只特殊的耗子具体有着怎样的不同呢?
此番地毯式的搜找整整维持了两年,直到一封信被送至林阁老的桌案上后,奉命行事的黑羽卫才逐渐撤了回来。
信是白蝉递来的。
寥寥几句话,并未斥责林阁老和赵烛衾的疯狂行径,只说彼时的白蝉还不是应该现于人世间的白蝉。
又说:阁老有怜孙之心,难以谴责,但世人亦然。
最后,白蝉用一句话解了林阁老的燃眉之急。
白蝉让北聿下诏,令周边小国呈上质子,以此可暂时缓解赵烛衾被诅咒困扰之痛。
这个法子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小国送来质子就能缓和诅咒的力量?
纵然白蝉未曾明说,但林阁老自己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当初,妖兽作乱之际,借伏灵之力的并非只有北聿赵氏,例如南疆和离襄等周边小国皆或多或少受了伏灵族的帮助。
而他们在利用完伏灵族之后,便翻脸不认人,绝情又冷漠地成了壁上观,对北聿赵氏所犯暴行权当看不见。
他们算无辜吗?
不管算不算,伏灵族种下诅咒时,估计都没打算放过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
伏灵一脉被屠戮殆尽,独留一个稚女还被囚禁在了北聿皇宫内,说不怨恨怕都是假话罢。
日升月落星辰斗转,其中的血腥和内幕早就没了知情人,也就无人再替伏灵一族鸣不平诉哀戚。
想到其中关键之处后,林阁老便差人马不停蹄地向周边小国送去了属于皇帝的旨意。
质子入北聿王都,生死就不再重要。
不管是真受诅咒所杀,还是死于赵烛衾之手,小国领主都无法为他们讨得一个公道。
北聿强大,何以抵抗?
这一送,便送了近七年。
小国式微,于子嗣上并非都是丰沛充裕的。
七年之久,死在北聿的质子质女不在少数,他们有了反心也很正常,联合起来左不过是为了彻底将赵烛衾杀死。
扳倒北聿的好处必不用多说,光是瓜分蚕食领土以此扩张自身疆域就是最大的动力。
赵烛衾自己也明白,他双手沾的血太多了……
想杀他的人可不会认为造成这一切的悲剧源头在诅咒上,他们只想要赵烛衾死。
而现在,想让他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昏沉冷寂的殿内,男人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疼痛顺着骨头往外蔓延,似乎是一根根从血肉里面长出来的尖刺。
划开肌肤后,又转而刺了回来。
赵烛衾缩在床榻上,身上拢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鬓发全散,连衣襟都撕扯出阵阵刺耳的碎帛声。
他已经持续性耳鸣了很久,脑子重的像是有人往里面灌了沸水,热气氤氲,蒸腾而上,逼得他额头和眼尾又烫又红。
疼痛迫使他全身都在不自觉地痉挛,轻微的痛吟尚且能忍住,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无法掩饰。
症状是晚间用膳前出现的,赵烛衾并未在意,只以为又是诅咒作祟。
况且快到夜晚赵烛衾出来的时辰了,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疼痛过剧,月德率先觉察出不对劲来。
他不再听从赵烛衾的话,直接让宫人去国师殿把徊仙请来。
但十分不巧,国师在下午的时候入了讳楼。
讳楼是国师殿内的禁忌之地,只有徊仙才能进去,就算有事相寻,再急迫,仆从都不能闯入。
国师请不来,月德就出去叫来了周寻风。
周寻风一脸无解,还以为他是小题大做。
等进了殿内,瞧见赵烛衾明显有着异样的脸色后,周寻风才神情凝重地蹙了蹙眉。
两人分工合作,一人领着黑羽卫封锁了常阳殿,又去探查赵烛衾白天所食之物还有所接触到的人。
另一个让宫人去太医局找来御医看诊,但赵烛衾这个情况,御医根本束手无策,几人围在一堆,都表情难看,最后湿了一后背的冷汗被月德给赶出去了。
赵烛衾就看着他们忙碌,只过了一刻钟不到,身体里的疼痛便愈发严重。
他克制不住想杀人的**,提着长剑就要冲出殿外。
好歹还剩下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没有直接下令叫黑羽卫去把那些质子和质女带过来让他屠杀。
“陛下?”女子声线清灵,刻意压低了些,使人听不出她的情绪起伏。
靠近的乐正黎,是他用这一丝理智想到的办法。
之前,夜晚的赵烛衾为了救她,强行破开限制,同要杀她的赵烛衾转换过来。
那么现在,不愿再独自承受剧痛的赵烛衾也想要夜晚的赵烛衾出来一趟。
“你,让他出来!”赵烛衾伸手死死扣着床沿,吐字缓慢,喘息艰难。
这使乐正黎产生恍惚感,觉得半靠在床上的赵烛衾不再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帝王。
他只是一个遭受病痛折磨的常人。
赵烛衾痛不欲生,听出乐正黎没有向他靠近时,又忍不住厉声道:“过来——”
乐正黎回神,当真快步迎了过去。
将将走近床边,男人伸出来的手就攥住了她的绒氅,乐正黎还未挣扎,就被一股大力扯着直接倒在了床上。
月德把蛇头搭在房梁上,那双闪着幽光的菱形竖瞳完整地看见了这一幕。
他忍不住吐了吐蛇信子,不发出丝毫声响地滑了出去。
看来自家陛下已经不需要他再看守了,这个能称得上救星的女人应该能替他安抚住暴躁狂戾的赵烛衾。
……应该吧?
月德未有耽搁,出了常阳殿直奔国师殿而去。
乐正黎砸在赵烛衾身上的时候都懵了,她抬手撑着床榻想坐起来,哪成想他的手紧紧钳制了她的臂膀,令她动弹不得。
“陛下您先松手,嘶……”
她挣了挣,力道未散,仍箍的她手臂生疼。
“换!”赵烛衾压抑着嗓音,催促间颇为急躁。
“这换不换,不是由陛下掌控的吗?臣哪里做得到?”
乐正黎费了力也起不来,索性就势躺在了他的腿上。
她掌心里握着的手绢愈发温热,内里的糖霜融化后,糖块的滋味会变得不佳。
所以,她说:“陛下,您先放开我,臣帮你缓解一下。”
赵烛衾不信任她,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是太疼了……
手指松开,让乐正黎重获自由。
她爬起来后,屈膝跪在了床边,也就是赵烛衾的身侧。
“张嘴。”乐正黎摊开手绢,指尖捏起一颗稍有化开迹象的糖块往赵烛衾嘴边送。
殿内光线太暗,她借着外头浅浅的雪光才稍微能看清赵烛衾的脑袋在哪里。
他几乎是把头埋进了枕头里,额头抵着床榻,整个上半身都有些扭曲着,也不晓得这个姿势他难不难受。
赵烛衾痛都要痛死了,一边耐着性子没发火,一边张开了嘴。
甫一启唇,便有一块黏腻腻的东西被塞进了口腔中,赵烛衾用舌尖推着想吐出去,反被乐正黎伸手捂住了嘴巴。
“先吃点糖,分散分散注意力,咽下去!”
她语气不容置疑,手掌没有移开,在感觉到他腮帮子有了咀嚼的动作后,才向后撤。
糖块表面覆着一层糖霜,被体温热化后,更显甜腻。
咬开稍显坚硬的表面,一股子浓郁的橘子香就迸发出来侵占了他的味觉。
好酸。
刚才那层浅薄糖霜所带来的甜意已融散在唇齿间,糖块被嚼碎,更为强烈的酸涩炸了出来。
待到他将糖块吞下喉咙,遗存在嘴里的就只剩酸味,那点微末的甜早就销声匿迹。
不清楚是不是太酸了……因此赵烛衾竟真觉得自己身上没有那么痛了。
乐正黎看他沉默地吃着糖,想来赵烛衾是爱吃的!
于是她便又捻出两颗,齐齐喂进了他的嘴里,“好吃吧?这可是独此一家的橘子糖呢,不管是别人做的还是买的,都没有这个味道。”
她扬起唇角笑了下,颇带着两分洋洋得意和炫耀意味。
赵烛衾没有应声。
他被酸的口腔内全是津液,牙齿都快要被这几块糖给酸掉了。
吞咽了好几下后,他才切齿道:“酸的要死!”
乐正黎的笑容微敛,抿了抿唇后问道:“真有那么酸啊?”
天哪,她把元窈弄来的饴糖全倒进去了啊!
怎么可能还酸?
她突然想起,那天赵烛衾说爱吃甜……难道是这个糖块的甜度没有达到他喜欢的程度?
对此,乐正黎决定下一次再做的话就加双倍,不,三倍的糖。
“那陛下还吃吗?”
她问了一句,手指躲在黑暗中轻轻把沾着的糖霜都擦在了赵烛衾的衣袖和衾被上。
让他嫌酸。
赵烛衾刚要说什么,就又被塞了一块糖入口。
手帕里面没有包太多糖,喂了几次后,就彻底告罄。
乐正黎将帕子团吧团吧揣进了袖袋,“没有了,陛下说酸,下次的糖肯定会很甜。”
她一想到那么多糖,牙齿就先颤了颤。
赵烛衾抿着嘴里的橘子糖块,语气毫无起伏,“是吗?甜点好。”
乐正黎听出他嗓音里面的颤意减轻了很多,心底不由得松了口气,人还没疯就是好事。
“那臣去将灯烛点燃,行吗?殿内实在太黑太冷了,环境变得暖和一点,对您有好处。”
说着,她便要下床去。
刚有这么一点动作,脚尖都还未碰到地砖,乐正黎就被人再次给拽了回去。
她本就没有设防,赵烛衾也失了轻重,这一下,让她直接又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赵烛衾身上。
他闷哼一声,似乎被撞得不轻。
乐正黎急忙抬起手,掌心下的身躯滚烫,几乎要灼烧她的皮肤,“没事吧?拽我干什么,有事好好说嘛,疼吗?”
“糖。”他的声音很低哑,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颤栗。
乐正黎空耳一瞬,听成了“疼”。
她手忙脚乱地想坐起来,他却没有松手,反而直接单臂圈住了她的后腰。
等他抑着声线重复向她讨要糖块时,乐正黎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叫疼……
“没有了,陛下若还要吃,我回宸华苑再去拿点过来?”她同他商量着。
赵烛衾没说话,显然不同意。
两人在黑暗的床榻间僵持着,直到乐正黎撑不住了……
她说:“张嘴。”
赵烛衾闻言,没有犹疑地张开了嘴。
然后下一刻,他便马上有了想杀死乐正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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