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九朝自然不认识白蝉,他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听过。
瘫倒在地上还留有一口余息的月德在听见这个名字后却反应颇大。
他用手肘撑着湿黏脏污的地面,想要坐起身来。
可伤得太重,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费了半天劲,始终没进展……
倒折腾的鲜血涌出更多,几乎湿了半身的黑衣。
白蝉轻轻叹息了一声,提起袍子,绕开地上积成洼坑的血水,径直走到了乌九朝和月德面前。
他伸出手,对两人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毁了这么多木屋,还伤了人,先拿钱出来摆平他们的怨气与怒火吧。”
乌九朝朝他看去,距离拉近了,此人的一张脸便映入眼帘。
很是寻常的容貌,毫无记忆点,是那种放在人堆里都叫不出姓名的模样……
但他的眼睛很漂亮,眸光流转顾盼生辉,跟这张寡淡的脸分外不契合。
男子清瘦,身量不算太高,素色衣袍的下摆沾了些许污泥,他提着袍子,手指修长,肌肤似玉,到处都是怪异的违和感。
说他长得一般,但偏偏有一对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眸。
说他清苦贫穷,可周身气质与细腻白皙的皮肤掩盖不了他的风姿。
乌九朝满心戒备,捂着脖子往后退了两步,语气不善道:“没钱,若不是你出来阻止,等我杀了这条臭蛇后,说不定还会掏钱……但现在既然臭蛇还活着,你找他要啊。”
他态度强硬,实则说的是实话。
乌九朝哪来的钱,他自己都要靠乐正黎养,总不可能把烂摊子渡到她身上去吧。
无声地切了切齿,他之前还答应了乐正黎会处理好一切的,结果现在反倒是先惹上了麻烦。
他对付不了这个叫白蝉的兽族,又差那么一点才杀掉月德,这般想来,乌九朝更是气闷。
白蝉被他怼了几句,也不恼,转而把视线落在了地上的月德身上,“他快死了……”
乌九朝一听,瞬间来了精神,感觉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真的?”
白蝉轻微颔首,他的目光平静且温和,隐约有着一种磅礴的悲悯。
“你也快了。”他偏头,对乌九朝说。
乌九朝闻言,面上那点淡薄的笑顷刻间就散去。
他眼神如刀,藏着些晦暗不明,“你是说我身上的伤?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我,即便臭蛇咬人带毒,也毒不死我。”
白蝉听罢,摇头,“非也,你不是死于这伤。”
乌九朝有些想发火,想大骂此人信口雌黄!他可是沔山狼族,怎么会轻易死掉?
但白蝉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或逗弄他,而是非常认真,严肃到没有丁点情绪,平平淡淡地述说出一个真相罢了。
蜷在地上的月德终于攒了点力气,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前爬了几寸。
鲜血淋漓的手指探出,试探性地想去揪住白蝉的衣摆。
“先……先生,救,救……陛下。”
他嗓子哑得厉害,身上力气都在逐渐消失,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么几个字就陷入了昏迷。
白蝉低头,看了一眼伏于自己面前的月德。
同为兽族,心中到底还是多出几丝怜悯之情,纵然遭遇迥异,可谁又说他们不是殊途同归呢?
都在为人族卖命,以此来洗脱罪孽。
他正待开口说什么,石道的另一端就有几人疾步行来。
是赵烛衾和乐正黎,两人一前一后,隔着的那段距离,她怎么撵都撵不上……
乐正黎晓得赵烛衾是恼怒了。
她刚才在那边抬头望见乌九朝和月德突然停下打斗变小后,就清楚是出了变故。
乌九朝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杀月德这件事盘桓在他心头已久,恐怕此番执念跟回到草原不相上下。
毕竟之前月德杀过乌九朝一次,如果不是乌九朝身为沔山狼族,他早就死了。
但乌九朝居然停下了攻击,这显然不对劲。
乐正黎忙不迭地往这边赶来,途中就恰巧遇见了赵烛衾一行人。
他们每个人浑身就没个好地,伤痕累累鲜血横流,恐怕是刚才又和梁丘珩砚那边干了一仗。
乐正黎本来要避,想了想还是算了。
赵烛衾当时以侧脸对着她,目光偏斜,冷冷睨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完全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阴郁至极,眉眼中更是覆着一层厉色,似诅咒克制不住了。
乐正黎提步要靠近,赵烛衾拢着肩头大氅便毫不犹豫地迈步往前走,仿佛连跟她待在一处都嫌弃。
她越过周寻风和那些战损版的黑羽卫们,努力地加快步调,想要追上赵烛衾……
结果根本追不到,他走得太快了。
及至看见乌九朝时,乐正黎才勉强和赵烛衾缩短了些距离。
白蝉盯着他们这一行人走近,站在原地宛如一株赘生于泥潭深渊里的古老藤蔓,不挪步也无变化。
乐正黎也在看白蝉,应该说是她的注意力全在白蝉的身上了。
直觉告诉她,这个身着素色衣衫、手持二十四骨油纸伞的人就是那位牵连甚广且让多人寻觅多年的白蝉。
但徊仙的母亲玉昭不是说白婵是一位很漂亮的兽族吗?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乐正黎看清了白蝉的脸。
哪里称得上漂亮,只面皮白净眉眼单薄,顶多能叹一句清秀,若硬要把那三分女相拿出来审摩的话,也不算多漂亮……
赵烛衾一走近,就看见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月德,他不免皱眉,冲周寻风吩咐道:“把人扶起来。”
周寻风得了令,带着黑羽卫去搀扶月德。
“你就是白蝉?”赵烛衾语气冷然地问道。
白蝉并不介怀他的态度,点了点头,又故技重施地向他伸手,“你的兽族破坏了众生巷,至少要给予他们一些安置和修缮的钱吧?”
赵烛衾听了这话,神色愈发不虞,眸光沉沉,嗓音薄凉:“你是兽族,却在为人族做主讨要银钱,不觉讽刺吗?”
“不觉得。”白蝉淡淡回道。
“若朕不给呢?”
“陛下会给,陛下并非残暴不仁的帝王,生活在众生巷的百姓虽然多为下九流之辈,更有甚者是囚狱出来的,但他们已改过自新,陛下不该区别对待。”
赵烛衾闻言,不禁冷笑了一下,“白蝉先生可真是个心怀大义的兽族啊,对人族竟也生出怜惜,看来你是从未遭受过人族的恶意?”
“兽族、人族、伏灵族……都是造物主的产物,只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循私情而引导着相互挞伐。”
白蝉神情自若,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问题,“高低贵贱云泥之别……都是这些人所奉为圭臬的伪词。”
说着,他平摊向上的手心往赵烛衾面前又递了递,显然是执着在要钱这件事情上。
赵烛衾敛了笑,别有深意地盯着他,“要钱可以,你跟我回宫,解了我身上的诅咒,我就命人来协助修缮此地,还拨银子安抚他们。”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白蝉将低垂的伞面稍稍移开,视线凝于赵烛衾的脸上,“我解不了诅咒。”
此言一出,周遭都静了许多。
乐正黎正在往乌九朝身边走去,闻言亦顿了下脚步。
乌九朝见她过来,心里瞬间涌现出一阵复杂的情绪,若是细辨,里面居然间杂了些委屈……
他放下捂着伤口的手,血液粘稠,覆了半截掌面,看的乐正黎眼皮子直跳。
她快步过来,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血迹斑斑的脖颈和后背,衣袍撕裂,露出其下大片大片被黑蟒咬出的伤口。
“不痛吗?”她皱了眉,面上神色不太好看。
乌九朝被她这样一问,怎么可能说疼,“还好,臭蛇中了毒,如果不是这个叫白蝉的兽族出来阻挠,我已经杀掉他了。”
他语气昂扬,隐隐携了几分自傲与奋然,还有些遗憾。
乐正黎完全不信他的话,那伤处边缘翻折,鲜血止不住地溢出,怎么可能不痛?
沔山狼族恢复能力强悍,可也不代表着他们受伤后无知无觉。
她本来想在自己身上撕下来一点布条给乌九朝包扎,但一看见他那身袍子都被造的略显褴褛之后,便直接撕掉了他的衣袖。
乌九朝矮着身子,任由乐正黎给他粗略地包了包伤口。
“元窈呢?”她手上动作不停,多问一句。
“折返的时候,途中遇到个什么采买使,她认识他,刚好那个采买使要回宫,俩人就顺势结伴走了。”
乌九朝的嗓音有些沙哑,夹杂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臭蛇咬他没有半点留情,伤口还是很疼的。
他低垂眼睑,盯着乐正黎,“我当时急着赶回来,就没有多问,那个人靠谱吗?”
现在仔细一想,他还是该把元窈直接带回马车那边等着他们出去,而不是放任她跟人跑了。
万一那个什么采买使并非好人呢?到时候元窈出点状况,他岂非有负乐正黎所托?
“那是元窈的朋友吧,好像叫折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出宫了……”
乐正黎觉得奇怪,赵烛衾是皇帝,自然不受任何约束,但折堾不就是个御膳房的采买使吗?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宫廷?
她想不出个答案来,只能专注地给乌九朝包伤口。
那边和白蝉正在交谈的赵烛衾无意间瞥到了这一幕,心绪不免瞬间变得暴躁。
他按耐下喷薄欲出的怒火,对白蝉冷冷道:“朕不管你解不解得了,都必须给我解!”
白蝉无所谓地点了下头,“陛下脸上的伤是南疆圣器所致,若再不医治,恐会反复疡化进而留下疤痕。”
赵烛衾听罢,也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留就留,朕是皇帝,他们谁敢直视我呢?”
“她敢。”
白蝉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收回手臂垂在身侧,微微偏着脸,把目光移到了乐正黎的身上。
赵烛衾冷嗤一声,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别废话了,你提及我的伤,是能治吗?”
白蝉颔首,“对,帮你治伤,还助力顺利离开被无面乱党包围着的众生巷。”
“为什么要帮我?”
赵烛衾脸上的伤口其实很疼,只是被割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却像是有蛊虫钻了进去,正在啃食内里血肉一般,火辣辣的炽痛感直贯颅顶。
他克制着没有抬起手去拭掉缓慢流下的血,侧着脸的角度愈发明显,似乎在避着不让某人看见他的伤处。
“帮你自然有帮你的理由,但我并不想说。”白蝉如是道。
赵烛衾心气不顺,也懒得追问,想着若再待下去,会更加烦躁不安,便同意了白蝉让他去往半焘居的建议。
乐正黎都还未把乌九朝的伤处处理好,这边一行人就逐渐撤离而去,她犹豫要不要跟着一起……
随即想到此番出宫的目的之后,便拉着乌九朝跟在了他们身后。
她还要帮徊仙问关于禁阵的事情呢,可不能放过好不容易遇见的白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