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相杀

此言一出,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对面回廊上传来元窈说话的声音,小姑娘只会在乐正黎面前撒娇卖乖,对着外人都是半点不露怯的稳重模样。

“宋芸你端的动吗?要不把汤盅给我吧,若摔了,殿下可喝不到这般鲜美的鸡汤了。”

元窈问了,另一个被她叫做宋芸的婢子便轻声回应:“端的动,你才要小心些,适才掀盖子看汤时,险些被烫到了,下次有什么吩咐交代给我们就行。”

“给殿下吃的东西我都要一一过目的,不可假借外人的手,多谢你的好意了。”

元窈领着一众宫人穿过廊道,来到了寝宫外,她伸手叩门,柔声问:“殿下,是否摆膳?”

一到同乐正黎讲话,她的嗓音和语气就明显变得轻黏了些,乖乖巧巧,像一只可爱到极点的小狸奴。

乐正黎没有应声,而是仰起脸盯着梁丘珩砚:“同类又如何?殿下没有听过一个词吗?”

微微踮脚,她拉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离得近了,说话时,声音便愈显清晰,且无情。

她缓缓吐出四个字:“同类相杀。”

话音一落,梁丘珩砚握住她腰腹的手就紧了紧。

他逼近一步,把人给压在了窗沿上,长臂延展,手掌撑着窗扉的木制框架,用动作把她困在自己和窗户之间。

“若你能杀我,本世子该庆幸才是。”

他探手扣住她的腕子,滚烫指腹轻熨在未被白纱覆盖的手心肌肤上,稍微一摩挲,她就轻轻嘶了一声。

“庆幸你这朵从离襄远道而来的鸢尾生出能刺破血肉的利刃,庆幸你有了足以抗衡所有人的力量,庆幸……你不再轻易被害。”

稍稍忆起前世,梁丘珩砚就有些失神。

自他回来,只在拥着乐正黎时,才真切地体会到重生的滋味,才敢确信乐正黎还没死。

在众生巷里,他是有隐晦心思,虽说言语试探无伤大雅,但也觉理亏。

彼时他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让乐正黎全身而退……奈何却横出了个月德。

难以预测的急变,恰恰警醒了梁丘珩砚。

还是将人带在身边更为保险,宫里宫外都暗流涌动,身处漩涡当中的乐正黎确实不该再成为彼此争斗间的“工具”。

他是爱她,所爱之心不可深究,所爱之情难以衡测。

但……世间事,大多论迹不论心。

梁丘珩砚不想去透入骨髓地剖析自己到底对乐正黎有多深的爱意,他只明白一件事:在乐正黎面前,他已经暴露太多,外泄的感情、直白的言语、恳切的态度……

这些,都是身为南疆世子不该具有的。

赵景何对他说过:即便你真的很喜爱某人某物,也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唯有庸者才会受感情牵制,而作为南疆的世子,这种弱点足以让敌人置你于死地。

可梁丘珩砚就想肆意一次,想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想毫无顾虑地迎娶乐正黎,想跟她白头偕老。

也想做一回庸者。

所以……

执念也好,真情也罢,为什么要分那么清呢?

“乐正黎,赵烛衾就是个疯子,你想让他来庇护你,简直难于登天且痴心妄想,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徊仙,呵,一个被剜掉翅膀拔去利爪关在笼子里的矜雀,他亦身陷囹圄,靠那些残破咒术就能护你周全?

两段话说完了,他又扭头瞥一眼躺在床榻方向伤重的乌九朝,“还有一只兽族……啧。”

语气嘲弄到根本不想点评乌九朝,在梁丘珩砚眼中,兽族皆对人族怀着与生俱来的恨意和仇视。

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狠狠反咬一口。

“你想利用兽族,可他们除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以外,还有哪里值得称赏吗?”

他说完后,就眼神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乐正黎,面色微覆寒霜,丝丝烛光落在他英挺深邃的眉目间,似垂罩着一层薄纱。

男人身形太过颀长劲拔,明明未曾向她施压,可浑身透出来的无形压迫感却避无可避。

圈在乐正黎腰侧的胳膊肌肉绷得硬实,仿佛铁铸的钳臂,制住一个她不费吹灰之力。

但乐正黎脸上的表情还是不为所动,她将视线放在了身前人紧束着衣袍的腰封上。

虽然有些看不清,但也能辨认出他今日穿的袍子是墨色。

梁丘珩砚大多着藏蓝或黛蓝,这种黑色如沉寂的深渊,与他的性子有些不相符,更多了两分内敛的贵气和持重。

“多谢殿下替我分析了他们,那你自己呢?”

“我?你对本世子到底还心存何种疑虑?不妨趁现在都全说出来。”

“殿下所图之事,和一个女子的生死,孰轻孰重?”

梁丘珩砚一听这话,就晓得她是知道了南疆的谋划了,也无甚稀奇,毕竟之前她可还跟着晏承阙一起效忠南疆……

她又这般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梁丘珩砚贪婪的野心已经侵蚀到想要彻底吞并北聿和南疆。

只沉吟了片刻,他就肃然地说:“因我爱你,故所图之事中亦包含了你。”

“虽两者意义不同,可用我的私心来评判……最重要的人就是你。”

“在众生巷之际,我并非刻意要利用你,只是对上了赵烛衾后,便下意识地走了岔路……阿黎,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确实该向你道歉。”

梁丘珩砚说着说着一边微垂下头,一边就将手臂从窗沿处收回至心脏处,拇指扣进掌心里,整只手贴着胸口做了个南疆特有的歉礼。

“还有刚才说了他们的坏话,也不是在贬低任何人,只是你该清楚,他们也许能保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

“阿黎,来我身边……成为南疆的世子妃吧。”

他语气格外谨严,完全没有半点说谎或敷衍的虚假之感。

好像真如他话中所言,乐正黎是他割舍不下的重要之人。

可暗藏着在字词间的另一番深意却令乐正黎不自觉地吞咽了两下。

梁丘珩砚始终笃信乐正黎也重生了。

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抑或是乐正黎亲口承认。

他已然勘破乐正黎打的什么主意。

可梁丘珩砚对此只字不提,也完全不担心她会喜欢上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个……

糅杂了北聿赵氏和南疆梁丘氏的血脉所降生的孩子真是聪明过头了,她这些小手段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对此,乐正黎没有被看穿的无措,也没有被说动的感然。

只轻轻挑了下眉梢,她说:“如果我告诉殿下,我是真心喜欢上了他们呢?”

她举起缠着白纱的手掌贴在他肩膀上,轻抚而过,“位高权重的北聿皇帝、清冷孤傲的国师大人、单纯凶猛的草原狼兽……哪个见了不动心?”

乐正黎眼睛灼亮,在晦暗不明的窗边,堪比星子坠下。

梁丘珩砚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再次把手臂搭在窗沿上,微躬着身,圈住乐正黎的范围在骤减。

“既然阿黎喜欢他们,那倾慕于你的南疆世子就一并喜欢了吧,也不算吃亏。”

他语气自然,似促狭,又仿佛是在认真得说。

没等来乐正黎的回话,殿外候着的元窈就着急了。

“殿下!您睡着了吗?时辰都晚了,膳食也快凉了,好歹吃点再睡吧。”

小丫头再次叩响殿门,‘笃笃笃’几声,暗含急促和不安。

她生怕乐正黎是生病了,又想着不用膳对身体不好,便作势要直接推开门扉入殿。

乐正黎连忙道:“将膳食摆在外殿即可,我马上就来。”

内外殿隔着一扇屏风,有碍视物,但并不能阻挡任何声响。

元窈听到她的声音后,忍不住松了口气,带着宫人进来把膳食一道道摆在外殿的黄花梨圆桌上。

宫人们的脚步放得很轻,来来回回,碗碟相撞,擦出细微的瓷碰声。

内殿靠近窗棂的两人都一致地沉默下来,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乐正黎推了下梁丘珩砚的胸膛,本意是想让他自行离开,她要吃晚饭了。

但动作一落,梁丘珩砚不禁低微地倒吸一口凉气。

乐正黎手臂一僵,她手心还疼呢,都没痛吟,他在叫什么?

梁丘珩砚大约感知到了她的嫌弃,就伸手牵着她的手再次覆在了自己心口之上的位置,压抑着声线说:“受伤了。”

乐正黎皱眉,谁能伤他?

又猛地想到,不会是赵烛衾吧?

果然,他将脑袋凑近了些,贴在她耳旁细语道:“那位高权重的北聿皇帝,下手可真狠啊,差点就刺中心脏了。”

乐正黎听罢,有些想笑,又满心无奈,这隐隐约约像是委屈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梁丘珩砚得寸进尺,下颌抵在她的颈窝处,嗅到了更为浓郁清甜的鸢尾香,“除夕年宴前,随我出宫吧。”

他又提及这个最开始的话头,嗓音软化了两分,尽显诚意。

但乐正黎依旧缄默不言,明晃晃的拒绝态度。

梁丘珩砚的耐心在一点点流逝掉。

他偏头,张嘴衔住了她的耳骨,坚硬的齿关合拢,一旦用力些,就咬的乐正黎轻嘶。

“乐正黎,你对他们也是这样的锋利态度?还是说,独独对我如此绝情?”

声音变得冷冽,一字字从喉间迸出,即使刻意压低了语调,在稍显安静的内殿中还是略有突兀。

他倾身而至,阴影围裹下来,乐正黎的视线愈发模糊。

她抬起一只手去推他,力道颇重,像是抵触,又仿佛是在厌烦他的靠近。

另一只手还试图挡在耳朵上,想把他的脸给隔开,但梁丘珩砚咬紧耳垂软肉,没让她得逞。

她便直接捏住了他的下巴,指腹重碾,警告意味很浓。

温热的鼻息撒在她的脖颈上,烫的她忍不住想往后缩,可后腰就硌在了窗沿处,避无可避。

这窗边的方寸之地,被他用挺拔高大的身躯做了一堵围墙,进退不得。

乐正黎肚子早饿了,只能选择忍让半分,小声说:“殿下,这哪里就算绝情?我是想出宫,但不是现在……等我想出去了,再联系你,成吗?”

梁丘珩砚松了口,却没有退开,“什么时候出宫?”

乐正黎觉得头疼,梁丘珩砚怎么就恰恰死咬着这件事不放呢?

他怎么知道她在谋划着出宫?

还有纵使去到他身边,她就彻底安全了?

或许第二次复生的时候,她会欣然同意,但现在,她不想这么选。

梁丘珩砚野心磅礴,设的局太大了,大到和乐正黎想活着的念头偏离。

她不需要和谁成亲,也不想做皇后,更不想同某人彻底在一起绑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追根究底,乐正黎还是不信任梁丘珩砚。

不信任他会为了一个女人退让,不信任他真的把她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人。

梁丘珩砚松口之后,乐正黎赶紧用手捂住了耳朵,被咬过的位置像是热水烫过,泛出灼烧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圈着乐正黎的男人似乎是轻叹一声,“乐正黎,不该是这样的。”

她对他的疏远,让梁丘珩砚真想不管不顾地把人掳出宫。

重来一世,他都说了会护着她,可乐正黎转了心性,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是好笑。

梁丘珩砚这样想着,还当真笑出声。

乐正黎:“世子殿下,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梁丘珩砚:“还要多久?你答应过我的,晏承阙死了,就同意我的求娶,如今不作数了吗?”

“自然作数,但你也答应过我说会让我缓一缓……消息也还未送回离襄,我母亲都不知道此事呢。”

外殿有婢子笨手笨脚地打翻了瓷碗,元窈低低训了一声,让人出去了。

内殿又陷入死寂,梁丘珩砚忍下气性,想一逼再逼,但理智让他没有这么做。

可还是很恼怒,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乐正黎迂回敷衍的态度?

她根本不想嫁给他,搪塞之心太过明显。

梁丘珩砚何曾对着一个女子这么耐心过?又什么时候能容忍一个人在眼皮下推三阻四。

只有乐正黎。

只有她。

不过转瞬,他身上的低气压便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乐正黎。

她也知晓自己把人给惹怒了,不自觉地就想逃脱梁丘珩砚的禁锢。

以手肘抵住他的胸膛,妄图压迫着他向后退出半步,如此一来,她能趁势委身钻出去。

可她刚做出这个动作,面前的男人就骤然垂首贴近,在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攫取了乐正黎的唇。

亲吻落下,两人的呼吸也随之碰撞到一堆。

发觉她想逃,梁丘珩砚单手就擒着腰把人给控住了。

舌尖毫无顾忌地撬开齿关,由浅入深刚柔并济,含住了她的唇瓣,鼻息间全是甜腻的香气。

好似在**一朵开得正盛的鸢尾花,舌尖长驱直入,纠缠中能吸食到甜如蜜水的花液。

乐正黎的双臂都被他的另一只手给钳住了,想挣扎,又怕弄出大动静被外殿的元窈和宫人们听见。

她心中憋屈,重重合上了牙齿,没太大力道,但还是咬的梁丘珩砚闷哼一声。

他轻轻笑了笑,又不舍地啄吻了两下她后,才缓慢后退。

正在摆放汤匙的元窈猛然听到了男子的笑声,吓得汗毛倒竖,忙问:“殿下,是乌九朝醒了吗?”

乐正黎:“……嗯。”

她仰头看向梁丘珩砚,通过窗外微光,瞧见了他嘴角的血线。

继而无声地做出口型:“活该!”

梁丘珩砚不再跟她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似笑非笑地垂眸盯住她,“讨要一些甜头罢了。”

乐正黎瞪他一眼,低声道:“不问则取,视为霸道蛮横!”

“你也知道本世子霸道蛮横啊?那下次的甜头,我现在就继续讨要了。”

说着,他就要再次低头亲过来。

乐正黎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嘴,两道细眉深深蹙叠,“有血!”

她嫌弃他嘴角的血迹,梁丘珩砚气极反笑,“对啊,被刺扎了。”

他心情稍微好了些,但仍觉得怏然,遂道:“再给本世子一个甜头,就不缠着你了。”

乐正黎半信半疑地不肯放下手,“真的?”

她都要饿狠了,能把人顺顺利利地打发走,简直求之不得。

梁丘珩砚颔首,微弯着腰等她履行。

乐正黎思考了几秒,又不确定地问了一遍,他就直勾勾地盯着她,显然在说自己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犹犹豫豫间,她放下手,快速地亲了他一口。

“可以走了吧?!”怕他再扣住自己手臂故技重施,乐正黎挣着往一侧逃避。

梁丘珩砚用指腹随意擦去嘴边的血,又解下悬在腰间的一个荷包,鼓鼓囊囊,一瞧就知里头装了很多银钱。

他把荷包塞进乐正黎手中,“后日就是除夕了,好好考虑出宫事宜。”

语罢,梁丘珩砚未再多做停留,避开耳目出了宫。

皇宫西侧大道的拐角处伫立着一辆马车,正在想事情的云腰奴被掀了车帘坐进来的梁丘珩砚唤回思绪。

衣袍携着冷风寒意,云腰奴听到梁丘珩砚问她:“事情办妥了吗?”

云腰奴点头,“已经和他见过面了,只是他如今的职位离赵烛衾太远,似乎不太适合作为领头内应。”

梁丘珩砚半阖着眸子,舌尖被咬过的细碎伤口有些疼,不能贴着腔壁,只能微蜷着压在膛下。

他说:“离远点好,赵烛衾那边才察觉不了。”

云腰奴:“还有殿下交代的事情都在查了,不过时间过去太久,恐怕会很费劲,不过他倒是先给了我们一条信息。”

“什么?”

“当年先帝夺臣妻时,那位戴家的媳妇已孕有一子。”

梁丘珩砚陡然睁了眼,面上神情透出些意味不明,“男孩还是女孩?”

云腰奴摇了摇头,“他不确定,甚至连那个孩子的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梁丘珩砚不知又想到些什么,选择略过此事,“戴玄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密探传了信,说大概明后日就能入王都,正好赶上了过年节。”

“他身边那个伏灵族人有何异动?”

“孟青芜倒是正常得很,就是据说她身体很不好,一路上都躲在马车里,鲜少会出来,若是出去透风,也裹得很厚实,仿佛生怕受了凉一般,是个病美人呢。”

“行,这些都可以先不管,先处理无面乱党的后续,赵烛衾这次下令清剿,是不会心慈手软的,你记得告知吴谌,原有的那些人不该留的别留。”

云腰奴心中一惊,急忙道:“殿下,他只是想救个女子,应无甚大碍吧?”

梁丘珩砚斜睨她一眼,冷笑,“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云腰奴默了默,没再继续说什么,梁丘珩砚耳清目明,他什么不知道?她三言两语的好话就能帮得了他吗?

吴谌偏要撞枪头上,到时候弄得殿下气烦,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别看梁丘珩砚很好说话,实则一颗心冷硬的像石头。

也就那个离襄质女,能夺得几分在意和好脾气罢。

云腰奴暗中叹气,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殿下……待重建无面乱党时,可否让一个暗探插进去。”

梁丘珩砚闭眼假寐,面浮疲色,低声问:“谁?”

“是一个被安置在质女殿下宫内的婢子,她伺候了一段时日了,奈何始终难以接近殿下,但为人很是聪慧,搁在宫内倒有些屈才,不如放进无面乱党中,也算是发挥能力了。”

梁丘珩砚无所谓地颔了颔首,“叫什么名字?”

“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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